春桃如何想,刘镇与臧宓都未曾在意。
此时天色渐渐暗沉,又下起雨来。刘镇便将怀中的伞撑开,未免臧宓淋湿,顺手将她拢在了怀里。
他从前是一副生人莫近,凶神恶煞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起初旁人瞧见他在车上,俱都不太敢自在地说话,这时见他与臧宓在一处,和颜悦色,处处悉心呵护,倒显出几分人情味来,也俱都渐渐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家常。
“今年春天雨水太多,再这样连日阴雨,我家树上的樱桃都要烂完啦!”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边还算好的,你没瞧见前两日河沟里的水涨了许多?水都是黄的。听说长岭村那边下暴雨,田埂都冲垮好多!”
“久雨必有久晴,现在不要雨水时天天这样下,过两个月想它下雨,只怕求都求不来哩!”
“……”
庄稼人靠天吃饭,说起这雨,不由都忧心忡忡。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天爷的事,谁又做得了主呢?虽明知今年这年成必然不好,却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天时乃是长远之事,一时闲聊也不过是杞人忧天。就眼目下,却也有人遭殃,因未带雨具,被淋成了落汤鸡。
那两个闲聊的汉子,当中一人戴着顶破草帽,另一人包了条帕子在头上。而春桃母女却是什么都没带,她娘只得将手中的竹篮顶在春桃头上,自己身上早被雨水浸透,风一吹,寒凉得打冷噤。
偏偏牛车走得慢,比自己下去步行也快不到哪里去。但这样的天气,下去走路又要弄脏了鞋。真真是进退两难,既无奈又狼狈。
春桃娘见刘镇手里的伞,便壮着胆子与他打商量:“镇哥儿,你那伞大,让我家春桃去与你娘子挤挤,遮一路吧?好歹别淋湿了头,只怕到家就要犯头疼。”
她实则想说,刘镇生得人高马大,身体健壮,哪里比得上未出阁的女儿家娇贵,便是淋一淋雨,想来也是不打紧的。只让臧宓与春桃同遮一把伞便是。
只是伞是人家的,没得这样鸠占鹊巢,倒将人家赶出去。但他一个大男人,又哪里好意思与别家的大姑娘挤在一把伞下呢?识趣的就该主动将伞让出来,招呼春桃过去躲一躲雨了。
刘镇与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形象有点不一样,他先前能帮三叔公赶牛,方才又不声不响帮她母女挡住了石灰筐,想来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只是一直被人误解罢了。只要主动开口,他碍于情面,这样的小事,应该也是能满口答应吧?
只是春桃娘这算盘却打错了。
刘镇头也没回就拒绝道:“这样恐怕旁人要说闲话。”
春桃娘不气馁,半是乞求,半是强迫道:“我把这篮子给你顶着,你让春桃与你娘子一起遮就是了呗!这篮子里是新鲜的竹笋,昨儿才现挖的,见这几条特别嫩,不舍得卖了,特意留着自家吃的,就送给你们了!”
刘镇本有些烦她,但听她说篮子里有笋子要送给他,不由又动了心。等会回家天色已晚,他方才出城又没想起要买些菜蔬,家中除了些米面别无它物,若能添一道菜给臧宓,淋点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镇身子一动,臧宓忙按住他,转头与春桃笑道:“我们的伞大,与你同遮一段路并无妨碍。笋子你们自家留着吃罢。”
臧宓自然心疼刘镇,不愿他为几枝笋白白淋一场雨。但邻里之间,若为这点小事而得罪人,也并无必要。
她发了话,春桃娘便推了春桃躲到二人的伞下。
刘镇原就坐在最边上,惬意地将手拢在臧宓肩头,为她撑着伞。此时春桃挤过来,特意满面含笑与他致意道谢,但刘镇目视前方,根本未曾看她一眼,不免令人失落惆怅。
春桃唯恐被人察觉心思,忙又满面堆笑,去与臧宓搭话。因见她头上簪花十分精巧,不由赞道:“姐姐头上的花儿是在哪里买的?瞧着倒跟真的一样,一定不便宜吧?”
臧宓摇头笑道:“不过自己做着玩的东西,并不值什么钱。只不过颇费时间,做着不大容易。”
春桃将信将疑,又仔细瞧了臧宓头上的簪花一眼,见上头花瓣微卷的弧度比真花还惟妙惟肖,叶脉浓淡深浅逼真,比外头铺子里做得还精妙些。
春桃十分疑心臧宓诓骗自己,她向来自视甚高,却也自问做不出那样的一朵簪花来,臧宓瞧着年纪并不比她大许多,如何会有那般精湛的手艺?况且还只是做着玩的东西?
因而心中冷笑,故意道:“自己做的么?姐姐教教我吧?”
原以为臧宓必会诸多借口,百般推脱,哪知臧宓竟未曾犹豫,一口便答应了。
她这般反应,远远出乎春桃意料,一时语塞,也不再聒噪,周遭便渐渐安静下来。
牛车行至半路,雨下得愈发大,路也渐渐滑起来。行至一处岔道口,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方一辆马车陷在一处凹坑里,将路堵了一半。偏偏路边是一条河沟,因为桃花汛,河水浑浊,水流湍急。
刘车儿不敢贸然从河边上驶过去,将牛车停在路上,等着马车驶出来。他性子温,等了一时也不见暴躁,车上等的一群人却耐不住,纷纷埋怨起来。
这般堵住路口,三条路上都有车过不去。车夫十分心焦,鞭子甩起来抽在马身上,车轮却越陷越深。眼见周围抱怨声四起,车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撑着伞下了车。
这老伯腿脚有些跛,穿的衣衫十分俭素,一匹瘦马,车子瞧着又简陋。因此他躬身四下团团作揖,一面赔罪,一面请求边上旁观的人下车来帮忙他家的小厮推一下车。
若是个有财有势的,旁人只怕跑得慢了,争先恐后要去帮忙。只是这老儿瞧着悭吝穷酸,又堵着路口这么久,非但没人肯帮他,倒招来几声不耐烦地催促咒骂。
一个汉子与刘车儿道:“车子,你下去帮他推一把呗!咱们这样淋着雨等着,哪是个事儿啊!”
刘车儿撑了手肘在膝头,乜斜他一眼,温吞道:“没见这一段全是烂泥路?我前日洗的裤头都干不了,弄脏了鞋回去挨骂不说,那老儿只怕连个茶水钱都不舍得给,傻子才平白去帮他哩!”
两人正说着,却有个傻子跳下了车。
刘镇将伞递到臧宓手里,卷着裤腿下了车。不过片刻的功夫,雨水顺着他发根睫毛一直往下滴,一直干燥的衣衫也被浇了个透,泥浆直没过他脚踝处。
他这副模样,旁人看了更不愿轻易下车。
“小兄弟,你再等等,我再找两个人与你一起推。”那老伯见刘镇过来,喜出望外。
刘镇不耐烦与他敷衍,径直走去车身后:“难不成你这车中竟放了许多金子不成?不过一辆车,要那许多人推做什么?”
听他这话,那小厮面色一变,与老伯面面相觑,连推车都忘了。
刘镇走到车身后,扎下马步,俯身抬住车尾,牙关一咬,用力一推,出乎意料地,这辆看似破旧的马车沉重得很,怪不得会陷在泥坑中那样深了。
“老朽是个书痴,生平酷爱搜集各色书籍。车子里装了整整三大口箱子的书,因此十分沉重。你一个人必然推不动,且等等……”
老儿话音未落,刘镇已低喝一声,头上青筋爆起,用尽全力一推,前头马儿咴咴叫一声,往前走了半步。随着他持续地推动,车轮底下的泥浆噗噗两声渐渐松动,深陷的车身逐渐抬起,小厮忙跑到前头加鞭子抽马,沉重的马车终于缓缓往前,爬出了淤泥凹坑之中。
那老伯望着刘镇,且惊且喜,浑浊的眼珠中不掩赞赏之色,问过刘镇的名姓和住处,不要钱的感激话说了一箩筐,只是最终也未掏出钱袋来打个赏。
好在刘镇也并未指望施恩能图报,雨下得太大,也懒得听他啰唣,只擦了把汗,转身便回了牛车上。
刘车儿扬起鞭子驱着牛继续赶路。臧宓忙将伞递到春桃手中,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仔细地替他将鬓发间的雨水擦了擦。
先前撺掇刘车儿下去推车的汉子便笑道:“我就说那老儿瞧着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怎么样,没说错吧?穿一身读书人才穿的长衫,衣领都磨得毛边了。穷酸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起咱们种地拉磨的更不如。”
他那同伴也笑刘镇:“镇哥,下回有力气省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不给钱谁替他白干。”
只是半月之后,得知那老儿的身份,连带着刘车儿都懊恼不已,后悔当日只坐在边上干看着,没有上前去搭把手,只叫刘镇一个人得了贵人的赏识,从此竟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原来那老者并非旁人,而是司隶校尉陈实,此番正为宜城军饷侵吞一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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