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楠溪回到房间就把自己从爷爷那儿要回来的书卷卷好,拿了个卷筒放了进去,又吩咐银儿把它收好,就没再管它了。
银儿刚把书卷收好,又折了回来,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
待苏楠溪目光看向她时,她才磨磨蹭蹭的从身后拿了方帕子出来。
“这是晌午从小姐口袋里翻出来的,银儿寻思着这看起来也不像是小姐的帕子,没敢扔,小姐还要吗?”
银儿手里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外头的那一面干干净净,可边角处还是能见到一丝污泥,灯光照过里头透出层层污斑,可想而知,里头是极脏的。
苏楠溪这才想到晨起管林聿白借的这方帕子来,自己好像还说过,要还人家一方新的帕子。
“扔了吧。”苏楠溪摆了摆手,示意银儿。
不过一会儿,等银儿扔完回去,就见着自家小姐已经脱了睡裙,换上了洋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小姐,马上就要天黑了,您要去哪里啊?”银儿皱着眉头,担忧的望着自家小姐。
苏家是有门禁的,非必要,晚过七,必归家。
“没事儿,就是出去买一方新的帕子送人。”
苏楠溪笑了笑,宽慰了下银儿,没让她跟着,出门了。
她想着人情总不能一直欠着,得还的。
好在这个时间,街上那家自己常去锦缎的铺子还开着。
灯火微微亮,照的里头橘光明暗,这是家上了年头的老铺子了,自打苏楠溪小的时候就开着。
里头的帕子样式倒是不老,时不时都得紧跟时代一下,店长仿佛也想学着那些个做外贸的商家一样,在巾帕上绣一些洋货,要么就在边角打一下流苏,这么一番看下来,也没几个素净的帕子了。
林聿白满身的书香气,倒是与西洋景儿的那些玩意儿格格不入。
苏楠溪有些失望,可这失望劲儿还没扬起来,转眼就瞥见了一方古色素雅的巾帕。
与其说素雅,不如说是别致,黑色的底料,左下角配了三两节淡绿色的竹子,用的是苏绣,看起来别有一番傲骨。
苏楠溪的手刚触到那方帕子的一边角,就见着另一边被别人捏住了。
初见时只觉得这手有些眼熟,等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望向那手腕带的钟表时,苏楠溪的身子陡然一僵,竟有些不敢侧过头去看他。
身旁的人低低唤了她的名字,“小溪。”
苏楠溪身影一晃,目光看向那人。
一身白色西装,是当下最时兴的燕尾服,衣领上的银制胸针,口袋上别着一方巾帕,巾帕边角处隐约可见绣着提琴的样式,如同它留洋回国的主人一样,是副西洋景儿。
这人面容上倒是端就一副和煦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笑颜相对,只是少年人总是成长的太快,面颊消瘦得有了棱角,生出了些许成熟。
苏楠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对面的少年对着自己露出久别重逢的笑颜之时,自己应当是没有笑出来的。
这方巾帕最终是到了自己的手里,然而同时也是被身侧这个人,邀进了隔壁的咖啡厅。
苏楠溪觉得自己大抵是个不长记性的,要不然也不会被人家一句话给请了过来。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对面的人低头边搅拌着咖啡边问着。
苏楠溪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自己的嘴角挤了一丝笑意出来。
“嗯,挺好的。”
“我今日才回来,抱歉没能赶上你的生日。”对面的人似乎是有所愧疚一般,捏着勺子的手指都紧了紧。
苏楠溪反倒是释然了般,淡淡一笑,“不要紧,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还想要说什么,终是被苏楠溪这句话堵得说不出来了。
是的,前三年的生日他都不曾参与其中,今年的生日有没有他其实都没甚差别。
苏楠溪看了眼钟表,笑了笑:“苏家有门禁你是知道的,我该回去了。”
“小溪,你能跟我去上海吗?”在苏楠溪将要离去的时候,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手。
“周子桑,我曾经也问过你,可不可以留在北平。”
苏楠溪真没感觉到往日分离的悲伤,也没有再度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释怀,释怀于往日的好友情分,更释怀于眼前人重逢的一腔热情。
她与周子桑的相识十分简单,但要说起来还是有些久远的。
那年是民国十四年,苏楠溪也才十四岁,苏家是北平中有头有脸的家族,当时苏老爷子经商,召集了一票商贾名流至北平会谈。
还特地举办了个酒会,酒会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光是北平这些响当当的世家,还包括长沙莫家,上海周家,南京李家,广州赵家凡是数得上来的,都被苏家递送了邀请函。
要说苏家在这商贾圈中也算的上是个把头的了,收到请柬的商贾名流无不赴约,当时在北平举办了一场大型的酒会,引起了各界轰动。
苏老爷子当时的那番举动,主要是想扩大自家产业的圈子。
而上海是个不夜城,歌舞明星齐聚,周家正是掌握上海娱乐产业的一大龙头。
苏家又恰好缺乏这类产业,要想扩充,上海周家是为首选;周家家主周寿想扩大上海娱乐产业到北平,苏家自然也是首选。
是以,整场酒宴下来,二人一拍即合,聊得最是投机。
当时周寿带着自家妻儿来到北平,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一是为参加酒宴,二是为观赏游玩。
本是游轮一到岸边,周寿就安排了妻儿住在酒店,傍晚时去参加了苏家宴会。
苏老爷子和周寿一番洽谈,知道了他拖家带口来到北平,苏老爷子总是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的,当即就说:“我家也有个孙女,与令郎年纪相仿,若是要游玩,便让她带你们逛逛这北平吧。”
苏楠溪第一次见到周子桑,便是在宴会的第二日,奉苏老爷子的命令,到了周家下榻的酒店。
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周寿和妻儿就已经到了门口。
苏楠溪一抬眼就瞥见了周子桑,那时候的周子桑还很稚嫩,但已经初见贵公子的气质了。
一袭白色燕尾礼服,金色胸针,黑色皮靴,擦得锃光瓦亮,他皮肤白皙,倒是衬的十分养眼,苏楠溪当时就觉得这人应该再配个西洋的提琴,准准是好看的。相处时日久了,才知道他真的会。
苏楠溪向周父周母打过招呼后,也对着周子桑点了点头。
周子桑第一眼见到苏楠溪却只觉得这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其实苏楠溪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骄纵,但或许是那日的白色洋裙和流苏礼帽衬的;又或许是女孩扶着车门下车的手指过于白嫩玉葱;看向人的眼睛过于灵动;声音听起来乖乖巧巧。
总之是像极了父亲出国回来,给自己带的易碎的洋娃娃。
周子桑当时就觉得,这女孩肯定是个娇气爱哭的,万不能惹着她哭了。
可后来半年的相处,哪怕是自己再上轮渡远走的时候,他也是没见这娇弱的女孩哭过一次。
所以后来他又觉得,这娇气的女孩大抵是个倔强的。
那一天苏楠溪不记得带着他们逛过什么了,她记性向来不是特别好。只是隐约觉得逛了许多店,有周母爱的首饰脂粉店,也有周父喜的专门定制西装的店,四人欢欢喜喜的逛了许久。
只在路过街角的一家洋琴行的时候,苏楠溪看到少年的目光撇向室内良久,随口一问:“你会琴?”
少年转过头来,笑着对她说:“会的。”
那日午后阳光很柔,温度很暖,少年的声音也很欢喜,总之,在苏楠溪记忆中,这是那半年来,她记得最为清楚的一幕。
再后来几天,周父周母倒没了多大精力出来闲逛,周父有一些公事要处理,苏母也寻着了周母一同逛街。
苏楠溪觉得这少年天天一人在酒店里头待着,待久了总会闷出病来。
算来算去这家伙在北平认识的估摸着只有自己,起于同情的心理,发发善心也就每日都跑去酒店找他玩。
刚开始的时候,周子桑比较腼腆,有时候苏楠溪一逗他,可能就脸红个半边,嘴巴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那时候周子桑就知道,这女孩的性格大体是与第一次见面,她留给自己的印象不相符的。
后来二人相熟了,笑谈起周子桑脸红的事,用周子桑的话说,大体是上海那边的人都比较含蓄。就像苏楠溪认知中的上海女孩大都是吴侬软语一般。
自从知道了周子桑会琴,每日下午,二人都会去街角的那家洋琴店弹一会儿。
店主是个热心肠的,很是喜欢他俩过来玩,再加上周子桑确实弹得不错,难免会有路上的行人经过,偶然听到音乐,驻足进来买把琴的,小店生意日益兴隆,是以这个店主就越来越喜欢他二人来琴行玩了。
苏楠溪也是在来了琴行后才知道,周子桑说的会琴,会的可不单单是她觉得的小提琴。
中提琴,大提琴,乃至钢琴,他都有所涉猎。
用周子桑的话说就是:“周家是做娱乐产业的,势必要懂点西洋的乐器。”
有趣的是,苏家书香门的,喜好古法,苏楠溪是懂古筝、琵琶之类的乐器,倒是没怎么接触过西洋乐。可周子桑却是个不会古乐的。
对于苏楠溪来说西洋乐学得快,那半年下来,苏楠溪也将西洋乐学的大差不差了。
古乐难学,周子桑倒是没从苏楠溪那儿偷师多少。
俩人闲暇之余,也会走街窜巷逛各种店面,那家卖帕子的店铺就是二人常逛的地方。
那时候铺子老板就喜欢中西结合的物什,总能在帕子锦缎上看到些许洋玩意儿的刺绣花纹,周子桑喜欢指着花样,给苏楠溪讲上海那边时兴的玩意儿,苏楠溪却往往能靠这面料摸出是蜀锦或是云锦,粤绣或是湘绣。
那段时光,连带着王安煦和宋婉宁也认识了周子桑,四人走马窜巷,识北平的旧巷,听上海的风光,讲西洋的新鲜事儿。
周子桑比苏楠溪大上两岁,苏楠溪十四岁,周子桑十六岁。一些懵懂的感情自然要比苏楠溪感受的快。
可是好景不长,周父办完事后,就带着周母和周子桑回上海了。是那日下午走的,苏楠溪午时才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在他们临上渡轮前将人给叫住了。
周子桑本是低头丧气的跟着父母在人群拥挤中向前走着,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苏楠溪。
当下就将行李丢给了母亲,跑下渡轮,周子桑见着苏楠溪来本是欢喜的,可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别,见着人的那一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可不可以留在北平。”突然失去玩伴的失落感,让苏楠溪还是问了出口。
面前的人低着头,皱了皱眉头,很是不忍说出拒绝的话,半晌才出口:“父亲想把我送去英国留学,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了。”
少女一个人在那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周母的呼唤声响起,对面的少年回头望了望,焦急的看向她时,她才微笑着开口:“那祝你学有所成。”
再后来苏楠溪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少年还说了些什么,可那都不重要了。
那时候才是初秋,苏楠溪穿着长袖雪纺的洋裙却已经感受到了些许凉意钻进身体。看着少年奔向对面,望着渡轮远去,夕阳降临,夜色升起。
再后来一段时间,每每路过琴行的人,都会问一句:那个弹琴的少年和听琴的少女去哪儿了?
店主总是摇摇头。少年走了,少女也再没来过。
日子久了,也再没有人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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