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凤儿说到此处,语音有了些微微的颤抖,她环顾了大堂上的食客,众人皆是屏声静气,大气不敢出,定定地看着三凤儿,期待她继续下面的讲述。
三凤儿定了定心神,拿过桌上的酒碗,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大家只听得一阵清晰的“咕噜咕噜”的牛饮声,过了一会,三凤儿将酒碗从嘴边移开,轻轻咳嗽了一声,缓了缓语气,像是将多年的心事都给放下了一般,语调沉稳而柔和的继续讲下去。
“我们站在山坡上,在一里又五十步的距离,天地之间雪花乱舞,便如死神白色的披风,唯美而阴柔,裹着落日余晖的腥红。齐军的三万马队、万乘战车与步卒方阵分成前后三个梯队,从琴弦似的木柱直线的另一侧急速冲来,他们挟着一阵轰轰的震动声,就像大海推起的浪排冲击海岸发出的轰动声,蜂拥而至。……
“他们已经完全出现在我们的眼里,在落日西斜照过来的光芒中,它们便如无垠冰原上的黑色蚁群,又像是夕阳投在茫茫雪地上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与这支军队的阔大阵列相比,他们脚下的雪地似乎已不存在,他们像一湾在陆地上移动的大海浪潮,奔涌而前,并且义无反顾。这只庞大的战争怪兽呼啸着,挟着万钧雷霆之威,向我们凶猛地扑来,想要尽一切力量,撕碎我们这一支一万人的军队。
三凤儿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语气很平淡,便似不是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此时,二十万齐军比我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出现在我眼里时,给了我一个错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前方的雪原突然之间陷入了黑暗,或者是广阔的冰面上突然陷下了一个巨大的黑不见底的深坑。他们看起来多么庞大,而我们看起来多么弱小。
“五十步,对于疾驰的马队来说,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齐军三万骑兵与铁甲战车同琵琶阵上的弦刃距离的缩短,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每次这个时候,我都想闭上眼睛,我会有一种立刻逃离的冲动,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总有一种莫名的勇气使我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我是一名战士。
“‘报主公!齐军前锋马队距弦刃为零步!他们继续前进!’大凤姐随扈在主公右侧,平静地说。主公点点头,淡淡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空气似乎一下在此刻凝滞,寒风的温度也一下在此刻降为零点,似乎在此之前,这北地的朔风从来没有如此冰冷过。
“我不是纯粹的和平主义者,我只是一个战士,为解救艰难苟活的齐民而来,这个信念一直都在。我心里那个默念了千百次的声音又在我心里响起: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听到这里,堂上众人心中也都不由揪紧了,定定地看着三凤儿,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堂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三凤儿的脸颊不自禁地轻轻抖了一下,露出一种复杂的微表情,顿了顿语音,缓缓说道:“为什么?因为人总是贪婪的,为了一个缥缈的,或者说是所谓的荣誉或者财富,总是要往前飞奔,明知道前面是陷阱,也要过来!
“齐军完全无视这些树立在冰冷雪原中的木柱的存在,他们便像傲慢而无畏的武士,高喊着号子,挥舞着长枪,在他们的冲锋号中,在他们的金鼓声中,避开木柱前的拒马,他们骑着北国高大的骏马,勇敢地向山坡上的我们发起最狂猛的冲锋。是的,在他们眼里,我们任何人都已经不再是活着的存在,我们只是他们眼里的千金赏赐,我们只是他们眼里的三级勋爵,我们只是他们眼里的百顷良田,我们成了他们眼里为之奋斗的财富。
“在震动大地的隆隆鼓声中,首先是数以万计的骑兵队列以宽度为十余里的弧面正在从延伸至远方的粗大木柱间疾驰过去,他们在通过弦刃。他们似乎是在空无一物的木柱之间的平面空间中急速穿过,什么都没有发生,随后是万辆铁甲战车高大的车体在两万匹大马的牵引下,分成两个严整的五千乘的队列,一前一后,轰隆隆地尽速驶过木柱间那三条有着半透明的美丽的淡蓝色的弦刃。
“是的,他们在通过弦刃,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第二个战车队列的五千乘战车车体快要尽数通过时,我竟然希望木柱间的弦刃是真的一无所有。但每一次,我的头皮都会发麻,心头紧缩,因为,每一次,这个希望是注定要落空的。
“随着暮色一点点西斜,一些小小的令人不安的迹象开始否定我的希望。借着暮日血红的余晖,我们从山坡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当齐军的前部马队从木柱间穿过的瞬间,骑士们冲锋时指向天空的长矛从他们手里突然纷纷折断,然后滑落;在惯性的作用下,骑士们依然纵马前冲,待马蹄在光滑的冰面上冲出百十步后,马上的人,身体突然僵硬,与此同时,他们胯下的骏马开始慢慢停下马蹄,开始从马脖、马的前胸、马的前腿处一段段地断开成平滑的三个部分,殷红的血水冒着如雾的热气,开始从创口处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而马上的骑士们会僵直地坐在马背上,几个呼吸之后,身体上或在腰间,或在胸口处断开,然后缓缓倒下。骑士们或者来不及愤怒地喊叫一声或者痛苦地呻吟一声,只有他们的身体分成两段或三段平整的断片,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沉闷响声。一些人的上半部分可以在冰面的血泊中绝望地爬行,向天空伸长了手臂,想要从虚空中抓住什么东西,张大了嘴巴,想要喊出自己最后的呼声,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随着流出的血液迅速降温,凝固,他们被瞬间切割的残躯便牢牢与这片存在了十万年的冰原大地粘连一起,成为这个冰天雪地里冷冰冰的一部分。
“被锋利的弦刃瞬间切割的残体,不断无声无息地坠落于地,激起地面刚刚飘落的飞雪,如平地升起一层朦胧而缥缈的雾浪,暮日、白雪与鲜血交相辉映,就像一朵朵冰原上突然盛开出的绚烂而腥红的曼陀罗花,千红摇丽,呈现出一种残酷而妖艳的美感。
“我不想描述这战场是不是处处血肉横飞,是不是处处鲜血四溅,其实,战场上的那片斜坡很安静,在夕阳下像冰晶一样的美丽,上面那根像弦一样的直线也没有发出轻柔或是暴烈的旋律,所以,并不是大家所想象那样的,是的,很安静,大齐的武士们只要一穿过那些木柱之间,天地便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不安。等安静得让人窒息的时候,你终于开始听到一些东西坠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大片物体纷纷落地的响声,便像这天空里突然下起了一场冰雹雨。
“随后是战车的前赴后继。每一辆战车通过了两根木柱后,牵引的马匹与车轮仍在以不变的速度向前疾驰,向前奔出几十步,然后稍作停滞,但在光滑的冰面斜坡上,仍会继续驶向终点,让人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但是,如果你在这个战场,你首先会听到车辕散架的扭曲的声音,接着是包裹了重甲的车厢逐步从车体上剥离,身披重甲的士卒被平整切割了身体,分成几段,每一辆战车或人马身体的切割面,一瞬间,像镜面般平整而光滑,从车体上掉在冰面,随之是一阵阵重物砸在坚硬的冰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金属的脆声,杂乱的在这方冰原上响起。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组编钟在被无数个技艺高明的乐手连续不断地敲击,就像一支琵琶上的弦在被无数只柔美的指尖连续不断的拨弹,每一个音节交织在一起,与夕阳下的天籁交响,与冰原上的战鼓交响,混成一阙宏大而凄怆的歌舞曲。
“歌舞曲交响的时间很短,停息后,便是第一波次的马队残体会被第二波次的战车残体像水一样冲走,顺着光滑的斜坡慢慢滑向斜坡的尽头,然后堆积,当残肢的堆积体在冰冷的寒风中,很快凝结成光滑的冰面,又会迎来下一波残体。一波一波的残肢断体便像一块一块坚硬的砖头,不断从木柱间的弦刃上顺着那片被平整得很光滑的斜坡有序地传送到坡底,然后凝结成冰块,逐渐将这面斜坡一层一层地填平,就像一个熟极生巧的砖瓦匠在漫不经心地砌着自家后院那口深井的墙。后续的步卒方阵紧随战车向前冲,在第一批步卒冲过弦刃后,开始不断倒地,后续的步卒终于看出这是一个收割生命的陷阱。前方士卒只看到面前的死亡,却看不到为何死亡,所以他们开始慌乱后退,后方士卒惘然不知,前后践踏,齐军步卒方阵开始混乱。
“是的,正因未知,所以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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