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霜重,薄夜轻笼。

    叶家宅子僻静惯了,往常不到日暮,已能听见院落水声潺潺,竹节敲打在石墩上,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

    这几天来往的府兵、门客拥簇喧闹,吵得人心惶惶、坐立不安。突然的僻静,令人格外警醒。

    廊上的婆子呼着寒气,微微跺脚等在风中。

    “呀!于妈妈,你怎么这么冷的天等在这里。”远处两个丫头跑的一股热气。

    一人掌灯,娇小身材素净清秀,是扶春。一人拿着封好的食盒,略高一些,体态微丰,是玲珑。

    于妈妈紧着接过食盒,言语不悦,脸上却很慈爱:“叫你两个磨蹭耍滑,姑娘醒来头一顿叫饿,我能不急么。”

    话说着,脚下已疾步朝侧苑走去。

    两个丫头也不多话,默默跟着。

    帘子一挑,叶知秋就闻见香味儿了,立时坐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馋:“于妈妈,是红烧肉,还有桃酥。”

    “还是姑娘会识味儿。”于妈妈仔细将饭菜拿出,眼中尽是心疼:“这些日子姑娘不吃,我都替你饿的疼。”

    她家小姐是个可怜的,虽是高门贵府的嫡女,却打小就没了娘,她一把手将她带大,当自家女儿在养。府中下人都尊一声小姐,只她这个婆子皮厚,总唤我家姑娘。

    叶知秋那晚的遭遇,她至今一句不曾过问。

    不止自己不过问,亦不许其他嘴碎的嚼舌根。碰见一个,她就骂一个,再将人统统赶走。她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稀罕当个劳什子好人。

    得亏姑娘身体底子好,声名又看的淡,不然一般新婚女子经此一遭,怕是要去半条命。

    两个丫头一边伺候叶知秋起身,一边捂嘴直笑:“于妈妈替小姐饿,却日日见饱呢。”

    叶知秋拿筷子空中点了她们一下,白若脂玉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不许欺负于妈妈,下次再有,就将你二人发卖了。”

    扶春和玲珑赶紧服了服身子,假意求饶。她二人原就是她母亲手底下养的人,和叶知秋较旁人亲近,并不怕她。

    囫囵吃了几口,胃里半暖,她才看向窗外,颦眉问道:“今日外头怎么这样安静?”

    扶春如实答道:“宋家大人救子心切,等不及每日听人来报,索性住进了县衙的内院时时盯着。明日起,小姐再能好生休息了。”

    玲珑快人快语,顺着往下说:“我看他们本来也是叫化子走夜路-穷忙。谁不知那县令是个惯会拿腔调的,没个真章,就要人盯着才行。不然咱姑爷哪一天才能找”

    她忽然噤声,一旁的于妈妈隔着帘子剜了她一眼。

    叶知秋的筷子停在半空,迟迟未落下去。

    长夜寂寥,烛光微醺,窗外如烟雾一般的青松银针像是满树的眼睛,狰笑盯着她,迫她开口。

    叶知秋其实不记得宋离长什么样子,她也不在意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子。

    她的父亲乃先皇钦定托孤大臣,曾官居宰相,做过帝师。即便此后急流勇退隐居谷水,在学子心中仍然地位超然,文臣内亦举足轻重。

    叶家一日位于这朝堂漩涡之中,就注定她一日不可自己择婿。

    宋离早在高中探花之前,已在乌京城中的贵女圈中声名远播,都传他龙章凤姿、天资不凡。

    叶知秋没有半分不满意,她很早就做好了为人妻母,相夫教子的准备。

    出嫁前那晚。

    镜中美人云鬓红妆,雪腮凝粉,于妈妈如同嫁女的母亲在她头上含泪三梳,她的父亲亦双目微肿亲自为她戴上凤冠。

    她那时也是怀春少女,想象过夫君玉杖掀喜帕的悸动,期待与他举案齐眉的未来。

    可是,平淡的愿望终究落了空。

    她有一瞬间的失望,却不至于失魂落魄。

    身边勋门贵女的婚事,大多敌不过露水情缘。她想的通透,没有也无妨,不必可惜。

    至于名声,连夫君也没了,名声没了便没了吧。

    “瞧你们,又不是什么忌讳,倒弄的我也紧张了。”

    叶知秋搁了筷子,看向窗外,沉静美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还好。倒是可怜宋世伯焦心劳思,这才几日,都不像以前那个殿前舌战群儒的硕老名臣了。”

    宋明楷傲睨一世,只有这个软肋。

    宋离失踪,他便好似被抽走了根骨,高高在上的头颅被迫垂了下来。

    几人都默不作声。

    “父亲这几日可还好些?”

    叶知秋突然想到她两日都没见到父亲了,他的咳疾好像更厉害了。

    于妈妈往前一步,叹了口气:“宫里派的御医也来瞧了,方子改了又改,这都吃了几月了,我瞧着虽没有好透,但也未变得很坏。”

    叶知秋点点头。

    她吃了东西恢复了些力气,便唤扶春替她更衣,又让玲珑将那红烧肉放回食盒温了一温,笑道:“横竖睡不着了,你再替我备些茶和素食,我去和父亲一起吃。”

    叶鄢砚只有一个正妻,又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不舍得她受委屈,一直不肯纳妾。

    平日严厉归严厉,还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宠。

    所以叶知秋从来不必昏定晨省,祈福诵经。只专心读书做她爱做的,学她爱学的。

    叶家大宅里,她拥有有所有人都羡慕不来的自由。

    书房灯影绰绰。

    叶鄢砚披着泛旧的藏青厚袍,笔尖蘸着墨,伏案疾书。

    他咳嗽时总要捂住胸口,腰背弯的像一把大弓,蓄着力才能稍稍稳住。

    门前有脚步声。

    叶鄢砚听出女儿的声音,停了笔,将手从胸口拿开,努力作出一副神清气朗的样子来。

    “爹爹。”

    门一开,就望见叶知秋笑靥如花,像提着宝贝似的两步一小跳的进了屋。她退了随身服侍的人,便拖着叶鄢砚的袖子将人拉到桌前。

    “冬夜体寒,爹爹该吃些暖身子的。”

    叶知秋一边摆饭菜,一边叮嘱:“都说五十知天命,偏偏我家爹爹体如壮牛,比人家十六岁的少年郎还能熬,我若不来,怕是要一直写到明日早晨吧。”

    “你呀,是自己嘴馋了吧。”叶鄢砚笑的慈爱,没有推辞,拿起筷子拣着素菜吃,又呷了口茶了,闭目养神。

    “爹爹,我这几日睡不着。”

    “怎么?还是身上哪里痛?”叶鄢砚疲惫的睁开眼,关切问道。

    叶知秋摇摇头,一口菜也吃不下:“我想知道,宋郎君如果找到了,我们该如何。如果没有找到,我们又该如何。”

    她说的是我们,不是我。

    问的是叶家的前程,不是她自己的。

    “我本想晚些同你讲。”叶鄢砚起身关了窗,又拐到书案前拿了几叠厚厚的手记递给她。

    叶知秋接过来,闻着笔墨还很新,是才写的。

    “爹爹,这是?”

    “还未写完,你且先翻一翻。”

    叶知秋看书一向很快,但是翻到一半却猛然停住了:“爹爹,这是……”

    这手记是叶鄢砚熬了许多个夜晚写成的,不能说字字泣血,却也几乎绞尽了他生平所学。

    君道策论、朝堂议要无一不囊。甚至不止这些,他早年驰骋战场时的用兵行军之法,浸润朝堂多年的点滴,甚至许多要职官员的履历,全在其中。

    只可惜,他与少帝的师生之谊注定不能长久,即便自问世间贤才皆高他不过又如何,满身掌世的学问还不是只能烂在肚子里。

    人一死,这些雄才大略连灰也不剩下。

    “乾坤之道,乃天子之道。爹爹为何交给我。”叶知秋往后退了一步,觉得这手记沉的很,烫得很,她两只手都要拿不稳。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感慨一声,回顾起往昔。

    “我是你的父亲,也是曾经的帝师。可我教给你的,远比教给天子的要多得多。我从前想着你一个女儿家,总归要嫁人生子,你越是聪明机敏,越是满腹诗书,在闺阁后院中就越是难以存活。”

    灯笼的昏光照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斑驳摇曳的青影,像困在水塘里的一轮残月。

    “是爹爹对不起你。你若是生在平常人家,我只愿你目不识丁自在快活。可是你偏偏生在我叶鄢砚膝下。”

    他话锋一转,语带悲怆:“今天你问我,叶家以后当如何。鸢娘,你我都知道,仲玉是回不来的。无论他遇见了谁,是生是死,在宋家倒下之前,他都不可能回来。我只可惜青天无眼,把你也搅入这滩烂水。”

    叶知秋微微垂目。

    即便是她与宋离尚未拜堂成亲,她也已经注定是宋家的媳。越是幕燕鼎鱼的危势,她叶家越不能袖手旁观,退步抽身。

    这不仅是成全叶宋两府的世家情谊,亦是对暗处敌人无声的驳斥。他们不能让人捏住了喉咙,再去摇尾乞怜。

    “爹爹,可你把这手记给我,是要我做什么?”叶知秋捏紧了手心。

    叶鄢砚双目赤红,却目含神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我要你做帝师。”

    “爹爹。”叶知秋愣住了。

    叶鄢砚仰天叹了一声,坚定看向她。

    “鸢娘,只有你可以。我这一生自命不凡,教过无数人,但真正费心的,一个是当今天子,另一个就是你。可惜虞后专权,迫我离朝。她不要一个聪明的皇帝,她希望天子沉榻,失去喉舌,让天下听她号令。”

    他微微侧身,似是承受不住满腔的热血和怒火,喉头滚动,压住即将喷出的腥甜:

    “平陆泱泱大国,缺的不是名臣,不是勇将。鸢娘,我们平陆缺明君啊。

    我要你,教出一个能留名青史的皇帝。我要你,替我把司马皇朝的繁华故旧,重新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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