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薄薄,风也燥热。
秦邵再开口时带着沉郁:“这帮游牧贼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天性好战,也善战。哪怕随便点个牧羊的小子,上了战场都是个顶个的难缠。”
陆行风把玩着捡来的石子,磨得指间作响:
“打不难,难的是打的快准狠。突厥兵也有弱点,见好就收,知难便走。他们是快,但是不耐久战。要是哥儿几个重骑突破,轻骑连击,步兵包抄。也不是赢不了。”
秦邵有些惊讶,暗自对他高看一眼,话里却不露声色:
“二公子说的不错,突厥往年起兵多是突袭,抢了就跑,因为他们粮草辎重都消耗不起。但这回不一样,咱们是主动上贼窝,赤雁军的重骑耗损过大,不利的是咱们。”
说到辎重,陆行风奇怪道:“这云枭整日挨着匈奴兵,按理说挨打不少,怎么全是轻骑。这要是打来了,不是裸着身子让人砍么?”
白岚讪讪道:“二公子,这不是等着咱们来供么。这回南陆辎重里的铁甲钢盔等重骑用具,得拨出来小一半匀给云枭的兵马。”
陆行风挑眉,本能应声:“这么穷?”
仇明月掀了帐帘,一抬眼便望见这四人。她站了有一会,听到这里,手上云鞭猎猎,响若惊雷。
只听她微微仰首叹道:“是穷啊。”
四人闻声回首,仇明月最先看到了陆行风。
少年未着盔甲,玄玉束冠,眉目俊朗,一身广袖暗袍衬得倜傥风流,不笑时冷冽肃杀之气很浓。
比起午时初见,五官出色到夜里也扎眼。
她认出他来,眼中写满讽刺,居高临下问道:“你就是那个要杀本将的兵?”
“是。”陆行风撑地而起,回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不要脸:“对了,南陆有钱,一点兵甲而已,不用谢。”
陆喻之也出来了,睨了他一眼,抱拳道:“愚弟让将军见笑了。刀锋刚出鞘,爱扎人。”
“哦~”仇明月挑挑眉,硬是将一个字念得抑扬顿挫听出十八般滋味,又补了一句:“久仰大名。”
原来是个关系户。
陆行风脸上阴霾的可怕,仇明月余光都没给他,甩鞭走了。
月色稠白,扫过她玄色战甲,在夏末昏暗的热浪中映出零丁冷意。她眼底的落魄一闪而过。
云枭不是没有铁甲重骑,但那是早几年。且不论甲骑具装全套造价不菲,光铠甲养护与骑兵选拔就能压死人。
不夸张地说,三千重骑所费直抵十万步兵。云枭是实在养不起了。
想到这里,仇明月更是如鲠在喉,平陆国一派承平盛世民安物阜,却把着云枭互市命脉,私税克扣重重。
云枭的战马出挑,平陆每年买多少欠条就有多少,这烂债年年累,已堆成一座雪山。雪山高度只增不减,还他妈的绝不能塌。
现在他们好意思站在这里讽刺她穷?
天终于熬亮了,精甲曜日,铁骑前驱。
两军主帅已率军日夜奔袭赶赴交战地。陆行风只能在前方铁蹄溅起的银光中眯了眼,抹一把脸上被溅落的的黄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御小龙如今在押运队负责辎重装卸巡逻等杂事,矜矜业业。而陆行风则满场兜着跑,运送粮草战马,盘点软甲钢戟,比御小龙还要忙。
这几日天一片阴黑,浓云卷雾,像有一场大雨。
运战甲的车卡在坑里,御小龙挥着马鞭猛抽,马匹吃痛的仰头嘶鸣,拽的两侧轮子空转出一阵扬尘。
“二公子!”
御小龙急得背上透湿,求救似的看着他。这车沉,他料想没十个壮汉来推是铁定动不了。
陆行风已勒马跃下。御小龙还没来得下车忙,便见他袍子也不掖,劈掌猛的将车抬的直颠,片刻后他脚下轻飘飘一踩,车轱辘便从深坑里滚了出去。
啧,好了。
他混似毫不费力,单手覆上御小龙瞪大的眼睛,笑骂一声:“屁大点事儿,也值得你二公子二公子的大呼小叫。”
此次深入敌境,为求隐蔽,走的多是崎岖山路。
队伍兵分几路,护卫的兵马配置不敢多,但辎重对于铁骑太重要了,押送的将领都是百里挑一,比如鲁士璋。
陆行风眼下就归鲁士璋管。
此人从前是陆渊底下的强将,攫戾执猛,臂力骇人。
调给陆喻之后不服管,对秦邵白岚这等年轻将领也看不上,成日搞内斗,这两年就被塞到了后备部队当个晒粮擦枪的闲野将军。
他此刻站的不远,适才那一幕看得很清楚,只听旁侧的亲兵叹道:“好臂力。”
鲁士璋鼻孔里冷哼一声,他知道陆行风,早年跟着陆渊去乌京时还见过他。
那时陆行风还小,奶娃娃一个,却已初显顽劣本色,他刚进门,才伸出手打算抱抱这个长得年画娃娃一样的小肉球,陆行风便将用尿和的泥劈头甩了他满脸。
那腥臊味,至今难忘。
这会儿鲁士璋再看他,除了个儿高了不少,觉得也还是那个鸟样子。要不是陆渊的面子在,他根本不会要这个货。
陆行风此时无暇管顾他人,系统昨日大驾光临,已剧透了下一关,狄桥夜袭。
过了么,他继续跟他老子混,不过么,系统陪他灰飞烟灭。
他如今愈发觉得这高科技的小东西有些可爱了,虽然剧透的细节不够详实,但好在提醒的时机恰到好处。
天光渐暗,闷得人像在蒸笼暗格里爬行。
前方主力部队已战数日,身披烂甲残戟望眼欲穿的等着新装备。
行程很紧,鲁士璋拿帕子胡抹掉脸上的汗,看了一眼乌压压的天,沉声问:“探路的斥候还没回?”
亲兵才巡视回来,答道:“山间路绕,看时辰,应该快了。”
鲁士璋略一沉吟,已翻身策马,冷声令道:“让弟兄们都紧着心,战甲穿好,今晚就地扎营。”
天暗的很快,密封的蒸笼像破了口子,夜风来的又急又凶。
陆行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却被这风吹得懒而困。不远处的长坡暗影急动,片刻后奔来几匹战马。
御小龙眼尖,嚷道:“少爷,探路的回来了!”
强风刮来一股新鲜的血腥味,陆行风当即起身,将御小龙按到马肚子下,眼神凌厉:“你他么眼瘸了!”
御小龙钻了出来,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恹着脖子,是个死人。
死掉的兵迅速被匈奴兵丢牲口般抛入乱石,敌军冲锋的队伍顷刻已奔至跟前。
是敌袭!
陆行风横刀上马,风吹得他汗一阵冷一阵,清醒的像头刚苏醒过来的猛狮。
猛狮磨爪,虎豹绕行。
片刻后,营帐处战鼓轰隆,显然已陷入刀光箭影。
鲁士璋很谨慎,白日斥候探路迟迟不归就上了心,早早命人将粮草战马兵甲分成数队先行,他自己则按兵不动,假布迷障守在这里等人来投网。
“狗日的,来你爷爷手里抢食,老子饿不死你!”鲁士璋刀枪剑戟无一不精,赤手便能捏断成年壮汉的脖子。
他手上沾着粘稠滚烫的血,很冷静。
铁骑数营在前勇战,匈奴兵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绕了这么大一圈来袭,他笃定来人不多,且非主力。
匈奴兵悍不畏死,但目标极强,若冲杀一阵见不到粮草兵马的影子,必退无疑。
敌军劫掠一圈无果,果然恼羞成怒,可杀伐却愈发狠厉。
押运兵也能打,但强兵猛将太少,白日闷笼里蒸了一天又赶行程已是精疲力尽,此刻根本抵不住匈奴兵的强袭。
更糟糕的是,敌军没捞着东西却也没有退。
“妈了个巴子。”鲁士璋被围如困兽,眼睁的通红。
亲兵接连倒在他身侧,勉力替他破出厮杀的空间。
他不能死,押送的队伍还未到前线,他若杀不出去,物资迟早落入这帮匈奴兵手中。
他不能千里迢迢给豺狗送食,却饿死了南陆的兵。远征最怕辎重粮草被卡,他死了不要紧,前线两军十万将士绝不能因他裹尸狄桥道。
“将军!小心!”
亲军话音未落,鲁士璋只觉后颈数股疾风,数只半臂粗细的铁箭以破云之势从天而降,押运的兵帐瞬间轰塌一片。
是床子弩!
妈的,难怪不撤,居然有备而来。
“敢使诈!今日你活不了!”
耳边刀斧之声霍霍,来人势大无比鲁士璋避之不及,头盔被砸出凹陷,震得他头昏耳鸣,他屈身滚地翻出两米远,一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是呼延日森!敌军主帅帐下的大将之一。
鲁士璋浑身一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三营的人呢?
云枭平陆两军主力兵分六营,此次攻打匈奴策略是四面合围,分而逐之,依次击破。
陆喻之麾下的三个营均是铁盔重骑,冲阵的不二杀器。
他们要将这匈奴匪窝撕开一个豁口,再由敏捷且兼具速度的云枭轻骑左右包抄,多次围袭。
匈奴兵是天生的战士,但正因为人人能打,造就了他们易怒不恒又心志不齐的战性。
赤雁军的铜墙铁壁能压住他们的速度,而轻骑和步兵变化莫测,则会耗尽他们的耐心。
鲁士璋不会记错,白岚领军的三营,对战的正是呼延日森才对。
此时他们应该在草原海野鏖兵大战,怎么杀到他这里来了?
鲁士璋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握刀的手颤抖的厉害,只能赤目圆蹬,啐了一口:“狗日的,有本事跟老子杀一场!”
呼延日森坐在马上,与平陆人不同,他一头割短的棕卷发在脑后梳成几排小辫,圆膀阔背,鸱目虎吻,气势夺人。
此时他见鲁士璋神态肃穆已心神不稳,遂大笑道:“成王败寇!你们的兵都死完了,这粮草兵马不如送给我天家可汗,用来抵你们的脑袋?”
鲁士璋还未从刚刚的重击中回过神来,喘着粗气,没有答话。
呼延日森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背上刀斧头锋利,杀人的欲望已很难耐。重斧落地的瞬间,鲁士璋在肃杀声中闭上了眼。
“抵你妈啊!”暴怒的骂声滚雷一样落在耳侧。
是陆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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