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风这样垂眸看人时,那张浮滑轻狂的面具瞬间被揭开,冷峻肃杀感一闪而逝,却给人极强的威压。

    叶知秋原本心如止水,此刻也被这饱含气势的“你敢”波荡出一圈涟漪。

    两人隔桌相望,表情都有些捉摸不透。

    陆行风在火盆边烤了片刻,身体暖和了,血水却濡湿了里衣,伤口在一片潮湿粘稠中疼的更厉害。

    叶知秋望着他渗出血渍的肩背,有些踌躇:“你这是……”

    “不妨事,苦肉计使得狠了些。”陆行风笑笑,拿铁钳将火光拨的更旺:“不然事还未成,我怎就敢来你这里邀功。”

    黄昏时陆行风鬼哭狼嚎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陆府,叶知秋隔得近,自然也不能幸免。

    如今想来,他适才让她做女官的话恐怕是认真的,这伤……是他用以钳制父母的手段?

    时值深冬,厚衣内渗血到这个程度,怕不是小伤。

    叶知秋将笔搁了,密睫在屋内暖光中扫下一片暗影。她甚少欠人情,此时感动尚还谈不上,但是……几分松软是有的。

    手边就是特供伤药,叶知秋沉吟须臾,开了一罐,缓声开口:“你带的药五花八门,我也用不明白。不如,拿你试试。”

    陆行风停了一刻,忽然回味出她是个什么意思,微挑了眉,不太敢相信:“叶老师亲自给我上药?”

    “你不乐意?”

    陆行风目光炯炯起了身,将手中尚未烤干的大氅外衣,都一并丢在了架上,朝她逼近一步:“岂止乐意,简直三生有幸。”

    客房内置有一软塌,陆行风实在生的高大,躺上去时半条腿都甩在外面。

    叶知秋替他剥开了上身最后一件内衣,凝眉道:“你这伤……就没好过吧?”

    入目所及,满背都是皮肉崩裂后结了痂的血口子,几道极深的刀痕,甚至从肋下蔓延到前胸,深可见骨。猛望去,简直难见一块好地方。

    这里头的伤,多少也有她一点原因。想到这里,叶知秋眼神柔和许多。

    陆行风将脸压在手臂上,混不在意:“上马打仗,谁没两道疤都叫人笑话。”

    叶知秋解开已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绷带,拿湿帕子将他周边擦拭干净了,这才开始上药。

    两人一高一低的姿势里,她的长发落在他后颈,带来一股麻而痒的冲动,他闻见了叶知秋身上带着的味道,呼吸急促起来。

    她很温柔。

    陆行风忘了疼,被她指尖拨的虎口发麻。那股熟悉的亢奋,在这个雨夜再次轰然涌出,躁的他像躺在烫红了的针尖上。

    叶知秋摸着他被汗浸湿的肌肉,感受到他难以自持的战栗,俯下身探问道:“疼吗?那我轻一点。”

    这糟糕的台词。

    陆行风并不善于克制自己,耳边被这热气一呵,那根紧绷的弦几乎立刻就要断掉。

    他满脑子不可言说的限制级画面,耳朵里涌来的全是“疼吗?那我轻一点。”

    叶知秋没听见回答,蹙眉凑得更近了:“很疼?”

    陆行风拿出上马杀敌的定力,将呼吸放的轻了又轻,才难得喘出一句话:“不疼,你……手法很好。”

    手臂拢住的那方昏暗里,他闭着眼,肆无忌惮的嗅着她独有的清冷香,觉得今夜留在此处实在不够高明,但后悔也晚了。

    “看你这伤,在南陆并不像传闻中那样……”

    “想知道?”陆行风忍得眼角泛红,报复似的回答道:“偏不告诉你。”

    叶知秋也不恼,手下用了点劲儿:“言归正传,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明日我老子恐怕要揍我,弄不好也要波及你。”

    陆行风眼神微暗,叮嘱她:“你且记得,明日我说什么你都顺着我。春巡女官的位置,我一定双手奉到你面前。这只是一个见面礼,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叶知秋停了动作,良久,才终于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内的困惑:“为什么是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需要盟友,我也是。”陆行风闷声开口:“我会让你知道,整个平陆,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宋离出现之前,他必须拿下叶知秋。

    “但你大可选择更好的,乌京城中,陆家若有心结交,大把人来排队。为什么,是我?”叶知秋盯着他,眼中全是试探。

    陆行风一瞬间几乎有种冲动,将他穿书而来的所有故事都一股脑告诉他。但他想了想,大概率会被当成傻子赶出去,忍住了。

    “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为什么。”

    就当他是个风流浪荡子吧,这样他对她有所企图时,至少是能够说服自己的。

    叶知秋轻叹了一声,学着他的口气微讽道:“能死在二公子裙下,做鬼也风流。”

    “风流可以,死就免了。”陆行风说罢站起身来,扯下外衫迅速罩住了全身。

    他将自己裹成道德标杆,俯身凑近:“杜家是你的人,对不对。”

    叶知秋瞳孔微睁,短短几瞬脸色变幻万千。她自以为藏得足够深,陆行风才来乌京几天,怎么发现的?

    陆行风转过身来,有些怜惜的望着她:“你对太后俯首听命,是为扶持天子。你蛰伏宫内五年,养了多少眼睛我一清二楚。

    可惜即便你有盖世之才,居于人后都算不得真本事,那些谈锋新颖、独出机杼的策案之内,谁会知道有你的名字?”

    “与其攀附其他人,自己去做,不是更好?叶知秋,别告诉我你韬光养晦为的是成为一颗棋子?你明明可以成为执棋的那个人。

    再者,杀敌需用刀,我就是那把最快的刀,但老子缺那把会用刀的人。如今这把刀主动来寻你,叶老师,你可要想好了再拒绝。”

    即便不算上陆家此后的血债,那些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用她辱她又弃她,根本不配得到她一丁点付出。

    该锋芒毕露名留史册的人,是她,是叶知秋。跟他宋离有个屁的关系。

    “你……”叶知秋心内早已火树银花一片炸雷,她再次被这人的口无遮拦,刷新了几十年的所有三观和认知。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刚说的这些,我若说我是梦见的,你想必不会信。”陆行风苦笑,话中毫不设防:“所以我劝叶老师不要和其他人一样,真当我是个傻子。强强联手,总比单打独斗来的胜算大。”

    室内一片静寂,只有炉边火星飞溅到空中又倏忽灭掉的细碎声响。

    叶知秋沉默良久,努力消化掉陆行风刚刚炸如惊雷的一番话。很奇怪,短暂的讶异过后她不仅不反感,居然还觉得酣畅淋漓,异常痛快。

    这世上教她隐忍低调的人比比皆是,如此劝她拔尖出头的却独他一个。

    陆行风等着叶知秋的回答,但叶知秋相当能忍,再开口时不动声色,显得既天真又无辜:“陆公子所图甚大,是我鲁莽了,我还以为……你图我。”

    “是,我图你。”陆行风勾勾唇角,毫不隐晦的盯着她,眸色深沉哑声道:“我图你啊。”

    反攻失败,叶知秋被他灼热的视线烫到,几乎立刻避开了视线。

    “此事若成了,至少证明我这个盟友还不蠢,明着能镇住那些豺狼虎豹,暗地里能祝你职场亨通。”他凑近她,笑的云雾缭绕:“你若需要,我随时随地替老师暖床。一箭三雕,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被你一人占全了。你还不高兴?”

    是个足够诱惑人的提议,叶知秋这回认真听进去了。

    她望向陆行风,他适才言辞中锋芒还没有散尽,此刻氤氲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像是夏日流萤,令人难以移目。

    陆行风终于等到了她的回答:“好。此事若成,你我互为脊背,同船共度。”

    雷雨渐歇,夜已近半。

    陆行风不打算再留下去,叶知秋乖顺的从衣架上取下氅衣递给他。他扯开披上了,带起的旋风将案上几页纸吹落在地上。

    “你还会理账?”陆行风几步跨过去,捡起来细细翻看了一遍,眼中有意外和赞赏。

    叶知秋也不瞒他:“我非大富大贵之人,手中银钱有限,管账自然要细致些。”

    陆行风很高兴。暗忖道,以后和姚胖子的生意做起来了,恐怕还能免费得个女掌柜。届时银钱大把,只怕她要算的头晕,不如改日教教她奥数?

    想着叶知秋握着笔杆子发愁的样子,他忍俊不禁。

    叶知秋狐疑的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你傻。”陆行风说罢从窗内一跃而出,半点声响也没留下。

    不远处的主房内,传来陆渊噼里啪啦一通乱摔的声音,片刻后,又被什么给摁下去了。

    夜风吹动檐下灯笼里的明烛,更显春宵一刻露水情浓。

    雨只落了半夜,院内红梅碎了一地。

    “砰!”一声轰然巨响骤然炸开。

    陆行风原也没想睡个好觉,没料到他爹居然天没亮就一脚蹬开了他的房门,怒道:“孽畜!陆行风!你还能睡得着!给老子出来!”

    陆行风望着几乎踹成了两半命丧当场的木门,心神剧震,陆家第一败家子根本就是他爹。

    陆夫人两眼微红,可怜的掰着手指头在心里默默算账。院内众人皆悚然无言。

    叶知秋默默站在廊下,表情随意淡然的像个路过的看客。

    等陆行风终于踩着破门跨出院子,她甚至还在后悔怎么居然忘了搬个凳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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