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一驾马车停在东宫主院院门外。

    祁祯立在马车旁,隔着院门拧眉望向正房。

    稍候了一会儿后,婢女扶着玲珑从正房里走了出来。

    瞧见玲珑的第一眼,  祁祯原本微蹙的眉心,便拧的更紧了。

    眼前的玲珑,  面色实在是苍白。

    玲珑前些时日便染了风寒,  此后连日折腾,本就未曾痊愈,昨夜后半夜里又夜半惊梦半宿未眠,  这病势自是愈加严重。

    她原本便不想入宫,病的一重更是不愿起身了,  可祁祯既已做了安排,  又亲自来带她入宫,  自是不容她拖延。

    正房伺候玲珑的奴婢,都是东宫的婢女,  玲珑还睡得迷糊,便被婢女给强拉着起了身。

    婢女唯恐祁祯等的时辰过久要生怒,  匆匆为玲珑洗漱梳洗后,  便扶着她出了房门。

    这一番匆忙梳洗,  便是头发也不过只是一支簪子简单盘起。

    因着祁祯的交代,正房里连金簪银簪这类锐利的物件都无,  玲珑满头青丝,只用了个极素雅的青玉簪子盘着。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被这簪子淡雅的颜色衬得病弱。

    婢女扶着玲珑打正房出来,往马车这处走来。

    祁祯抬手接过玲珑的手腕,  掌心一握着玲珑的手,  便觉好似触到了块儿寒玉,  冰冷的厉害。

    他触着掌心凉玉般的腕子,眸色生沉,抿唇通身旁跟着的小太监:“让太医去观月楼候着,待姑娘到了后,给姑娘请个平安脉。不过小小风寒而已,怎的这般久了,身子还未好爽利。”

    祁祯话落,便握着玲珑手腕,上了马车。

    马车内烧着热炉,热气熏熏,玲珑本就睡意昏沉,被这一车内的暖气一熏,更是睡意浓浓。

    她本也不愿和祁祯多言,加之确实困着,因而一上马车,便闭眸阖眼,将额头抵在了马车车壁上。

    这一阖眼,不过片刻,便睡得昏昏沉沉了。

    祁祯还握着她的手腕,见她这短短片刻便昏沉睡去,瞧着她安静恬淡的睡颜,唇畔不自觉浮起了抹笑意。

    可瞧着瞧着,不一会后,眼见着玲珑睡梦中神情骤变。祁祯唇畔的笑意便也跟着淡了下去。

    玲珑不过刚睡下时神色宁静祥和,只一会儿后,便眉心紧拧,好似格外痛苦。

    祁祯瞧着瞧着,唇畔的笑意自然也淡了下去。

    这些时日也不知是何缘故,玲珑总是夜半惊醒,有时醒来时还会惊喊出声,那声音凄裂痛苦,让人听着便觉心揪。

    昨夜便是如此,玲珑痛喊惊梦,醒来后,抬眼望着他,眼眶里的泪水,好似止不住般一直落着。

    那眸光好似是在看他,又好似不是落在他身上。

    祁祯读不懂玲珑的眸光,只是不自觉望着她眼眸心颤。

    眼瞧着玲珑此刻在睡梦中眉心紧拧,一副神色痛苦的模样,祁祯有些犹豫要不要唤醒她。

    他想,若是噩梦,应当是要唤醒她的。

    可怕的梦境,费人心神,不做也罢。

    可瞧着玲珑紧拧的眉心,祁祯不知怎得,就是开不了口去唤她。

    他犹豫踌躇,瞧着玲珑睡梦中的眉心,脑海中想着,她的梦境里,究竟是什么呢。

    竟会让她如此痛苦。

    其实玲珑这段时日,做的一次次的噩梦,都是一个梦境。

    她总会梦见洛阳的城门,明明她从未去过洛阳。

    梦里总有个女子的尸骨,被蛮族的铁骑,踏过一遍又一遍。

    马蹄血痕斑斑,踏的那女子面目全非,玲珑在梦中看不清那个女子的面容,只能清晰看到,她的手臂,不住的护着腹部。

    直到马蹄,生生踏碎她的小臂骨骼。

    每至梦中这刻,玲珑总会从梦中惊醒。

    今日,还是那个梦境。

    玲珑和此前一次又一次的梦境中一样,眼看着那女子的小臂骨骼被蛮族马蹄踏碎,眼看着她徒劳无力的松开了死死护住腹部的手。

    眼看着那具红颜尸骨,被铁骑踏的鲜血淋漓。

    玲珑也和此前无数次的梦境中一样,痛的几欲窒息。

    这一次,依旧和从前一样,在这血色漫天的一幕下,玲珑即将醒来。

    可这一次,和从前每一次不同的是,玲珑将视线从那具红颜尸骨上移了开来。

    她在最后惊醒之时,抬眸望向了洛阳城门,城门之上,一身戎装战甲,满目血色的祁祯,分外刺人眼目。

    玲珑隔着无数的血色尸骨,望进了他的眼眸。

    而城墙上的祁祯,将视线紧紧落在了那具被铁骑踏了一遍又一遍的尸骨上。

    而后,玲珑隔着无数的人群熙攘,似乎听到了那个满目血色的祁祯遥遥唤了声——“玲珑。”

    声音入耳,玲珑猛然惊醒。

    乍然惊梦醒来,玲珑呼吸喘急得厉害,一抬眼瞧见近在眼前的祁祯,恍惚间甚至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直到祁祯轻唤了她一声,玲珑才稍稍回神。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究竟是什么梦,害的你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祁祯眉心紧拧,沉声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满心颤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梦境荒诞离奇,玲珑自己也理不清前因后果。

    她一次次被这梦境惊醒,每每惊醒,都觉满心难过。而梦境中那女人的死,更是让她在梦中痛心入骨。

    可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一次次重复做着这样的一个梦境。

    从前每一次的梦境,虽总是骇得她心头颤颤,可玲珑到底是从未将梦境中的那个女子,同现实的自己想到一处过。

    直到今日在梦境中,隐约听到祁祯唤了声“玲珑”。

    玲珑清楚知道,梦境中的祁祯,根本看不到在梦中毫无实体的自己,他唤那声玲珑时,唤的是那具马蹄下的尸骨。

    思及此处,玲珑陡觉周身发寒。

    她怔怔抬眼,望向祁祯,眸色复杂纠葛。

    祁祯方才问她,究竟是什么梦,害她日夜不得安眠。

    玲珑指尖狠狠掐着掌心,半晌后,启唇回道:“我总梦到洛阳城下,有个女子的尸骨,被马蹄踏了一遍又一遍。”

    理智告诉玲珑,梦境只是梦境。

    可那样的梦境,太过惨烈,好似在告诉玲珑,有朝一日,她会死在洛阳城下。

    而祁祯,不曾救她……

    梦境中那个女子死时的惨状,玲珑甚至不敢回想,她声音颤着同祁祯说了这句话后,便觉心头如刀刃割肉般的疼,只得攥着心口衣襟,闭眸靠在马车车壁上平复心情。

    这一闭眸,也错过祁祯那一瞬的神情。

    玲珑话落那瞬,祁祯神色乍然苍白,毫无血色。

    他攥着玲珑手腕的那只手,隐隐发颤,需得费尽心力,才能压制住那股子想要紧紧握着玲珑手腕的念头,勉强维持如常的力道。

    祁祯想,玲珑怎么会做那个梦?

    他眸色复杂,心头紧跟着回想起了一次又一次在梦境中出现的那女子。

    诚然,玲珑与梦境中的她,太像了。

    祁祯从未同任何人提及过自己的梦境,可此刻,玲珑竟也梦见了那个女人。

    会是巧合吗?

    祁祯不相信。

    可倘若不是巧合,那会说明什么呢?

    是沈玲珑,就是梦中人吗?

    祁祯已然有了猜测。

    可他又不敢去承认玲珑是梦中人。

    若是玲珑当真是梦中人,祁祯不敢相信,眼前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以那样惨烈的姿态死在异族铁骑之下,承受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国仇家恨。

    她,是因他而死……

    祁祯紧抿着唇,抬手揽过玲珑肩头。

    将声音中的颤意惧意慌意痛意,全数压下,极为轻柔和缓,一字一句同她道:“梦境而已,何必当真,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他在同玲珑说,也在同自己说。

    梦境而已,梦境而已……

    祁祯在心底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也一遍遍期许着,梦里的一切,都不要发生。

    玲珑下意识颔了颔首,捂着心口处,一语未发。

    惊梦醒来后不久,马车便驶进了宫城,直直来到宫中观月楼。

    玲珑从噩梦中醒来的那股子骇意还未褪去,一下马车,便险些因腿软摔了下去。

    多亏她身侧的祁祯,及时抬手扶住了她。

    祁祯见玲珑脸色苍白的愈加厉害,双腿也有些僵,眸色生出担忧,随后略扫了眼周围,见此处只候了东宫跟来的奴才,索性打横抱起玲珑进了观月楼。

    “太医到了吗?”祁祯边往观月楼内走,边问身旁奴才道。

    宫人闻言忙回道:“到了,就在观月楼内候着。”

    祁祯点了点头,加快步伐往宫楼内走去。

    ……

    纵使这观月楼内大都是东宫旧仆,可玲珑入主观月楼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皇后宫里。

    皇后宫里,宫人们正打理着挪寝宫的一应物件。

    有宫人赶来禀告皇后,玲珑入主观月楼之事。

    这收拾出观月楼不过是在前几日,皇后心知祁祯是预备将那观月楼给谁住,也不曾多言些什么,只是吩咐了下头奴才看着些,何时人住了进来后,何时来禀一声。

    这不,玲珑前脚入宫,后脚这消息便传了过来。

    皇后听了消息,有些烦躁的捏了捏眉心,摆手让来人退了下去。

    一旁候着的亲信嬷嬷见状问道:“娘娘这是烦心什么?”

    皇后低叹了声,叩了叩桌案上搁置的一封书信,扶额道:“宁安侯今日一早送来了封信。本宫是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答复他。”

    今日一早,皇后下的封后懿旨便送去了宁安侯府,传旨的太监回来时,带来了宁安侯的一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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