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别宫,  冷肃的宫闱内苑里,伤重初醒的老皇帝,满脸病态仰躺在龙榻上。

    祁祯一身玄色常服,  在龙榻旁端着碗汤药,  送入他口边。

    老皇帝连咳数声,  祁祯力道轻缓的拍打着他后背,神色虽冷,却也不算毫无耐心。

    若是从前的祁祯,大抵是做不出这般细致侍奉汤药的。

    只是了无那场聚魂,他将前世一切悉数忆起,  连带着,  也让祁祯对着隔了两世光阴的父皇,也多了份耐心。

    祁祯打小离开母后,  由皇帝抚养,  原本应当是对着抚养自己的父皇,  更亲更近的,只是老皇帝多年来偏宠贵妃,  祁祯身为储君明面上尊荣无比,  幼年时暗地里却也受了贵妃不少的排挤针对。

    小孩子家家,难免迁怒,故而祁祯,  打小便是不喜自己这位父皇的。

    反倒是寻常不得见的母亲,  更为亲近。

    也是,  血浓于水十月怀胎,纵使不曾养在跟前,  感情淡些,  到底也是不同的。

    祁祯打心底里不喜欢老皇帝无视宫中规矩偏宠贵妃幽禁皇后的行径,  自打少年时便为了培植势力,刻意亲近舅家,连带着,心中也对皇帝生过怨恨。

    前世直到祁祯看到皇帝首级前,他都是怨着自己这位父皇的。

    他怨恨他许多,怨恨他明知鞑靼异动,却妄想偏安一隅,因畏战而拱手山河于异族;怨恨他偏听偏信,为着那所谓的证据废了他储君之位;怨恨他在自己领兵在外时,一次次的对鞑靼做着那些无谓退让,害的金陵沦于敌手。

    从前的祁祯也以为,自己对他的那点子微末的父子亲情,也早就淡的不能再淡。

    他自认冷情,父皇母后也不曾亲历亲为照料过他多少时日,父皇说是亲自抚养,可自祁祯有记忆始,陪在他身边的,大都是宫中的嬷嬷太监河前朝的臣子大儒。

    他们授他诗书礼仪,也让祁祯亲眼见了许多的宫闱心机,独独不曾教过他何为真情。

    以至于,祁祯两世都未曾学会“情”之一字。

    可历了这两世光阴,两世悲痛,他为情爱所苦,竟也莫名的,对着自己从前怨恨的父皇,少了些怨气多了些耐心。

    祁祯未曾真正做过一日父亲,却在为玲珑收尸时,体会到了身为父亲的痛心。

    玲珑死时,一尸两命。

    祁祯不是不曾看见过那将将成型的孩子,只是,那样的感觉,太过于痛心,以至于他连回忆都不敢。

    他想,若是那个孩子可以出生,纵使他不善言辞,纵使困于宫闱规矩,他也是打心底里爱那孩子,盼着他的孩子,可以一生平安的。

    世间父母,大抵都是如此,即便是宫闱至高处的两位,也不例外。

    许是自己隐约有了些为父的心境,对着父皇,便也多了些理解和耐心。

    诚然,祁祯的父皇诸事仁弱,着实算不上是个明君,他说着抚养祁祯,却只是将祁祯交给大臣河宫人,也算不上个称职的父亲。

    可他宁死不降,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让人将传国玉玺带给祁祯,临死之时,也算是于国事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弥补。

    两世以来,祁祯都牵扯进了谋反案,皇帝却始终不曾当真对他起过分毫杀心,临了还在为他谋算,何尝没有身为父亲的殚精竭虑和未曾言表的忧心。

    他虽不算称职,可到底还是顾念祁祯的。

    这一世,祁祯既已得窥先机,自然还是想,尽力保自己父皇母后安度晚年。

    老皇帝连咳了数声,祁祯为他顺好了气儿,才又将汤药送到他口边。

    皇帝喝了汤药,脸色稍稍好转,抬眼看着祁祯,神色很是复杂。

    “祯儿,父皇伤重在扬州呆了这么久,也该回京去了,你既来了扬州,京中也不能没人看着,过两日备驾归京罢。”

    老皇帝话落,祁祯手中汤匙一滞

    “父皇,京中之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儿臣不日将前往洛阳,已然交代了郑经宴在京中坐镇。您伤了这样久,外头的事有所不知。如今时局不稳,鞑靼异动频仍,父皇不喜战事,又有伤在身,儿臣不愿让您为此事费心,已然昭告天下,您龙驭殡天了。”

    祁祯的确放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假的灵柩都已就地在扬州安葬。他如此行事,虽是为了握紧了朝中权势,却也有几分是为了皇帝性命考虑。

    祁祯这番话入耳,直将皇帝刺激的不住咳着。

    皇帝刚平缓的咳意又起,祁祯搁下汤药起身,示意一旁候着的宫人上前伺候,自己却未曾再动手。

    “父皇莫要担忧,儿臣记得孝道,定会保你平安终老。儿臣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退了。”祁祯话音落下,抬步便欲离开这宫室。

    龙榻上的老皇帝急急拦他口中问道:“祯儿,究竟发生了何事?老二和老三呢?”

    祁祯脚步微微停下,想到那下落不明的二皇子和死无全尸的三皇子,微微阖眼,抿了抿唇,回道:“二弟已前往就藩,至于三弟,死了。”

    一番话落,后头一脸病容的老皇帝,竟急红了眼。

    “那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祁祯闻言,眉峰冷挑,连头都未回,便开口道:“父皇应当最明白了,皇室兄弟,哪里来的亲情,我和他并非一母同胞,反倒是多年的死对头,帝位之争,从来便是你死我活,今日若是他来见父皇,想必我的下场,与他分毫不差。”

    一番话冷沉瘆人,只将这宫室的温度,都寒了几许。

    祁祯话落,便直直出了内殿,不曾再管后头老皇帝的喊声。

    那老皇帝眼瞧着祁祯走远,掩唇咳着,竟又吐了口血。

    不过这场景,祁祯却是见不到了。

    祁祯离开了内殿,在扬州别宫走着。

    跟着的内侍悄悄往后头的内殿望了望,小声提醒祁祯道:“太上皇好似是咳血了,陛下可要回去瞧瞧。”

    祁祯唇角紧抿,顿了顿步伐后,却道:“不必了,太医都在别宫内候着,吩咐太医仔细照料就是,朕去了,反倒惹得父皇心烦,怕是这伤病便更不易好了。”

    内侍闻言垂了下首不再多问,这时,扬州刺史远远走了过来。

    这扬州刺史,本就是祁祯安插在扬州的一位亲信。当初便是他领命在扬州将贵妃就地囚禁的。

    此次他赶来别宫见祁祯,为的也是那还被囚在别宫的贵妃之事。

    “陛下,那贵妃如今被囚在别宫,夜夜哀嚎,吵得太上皇和宫里伺候的人都不得安眠。太上皇一直没有下令说究竟如何处置贵妃,咱们下头的官员,更是不敢妄然行事,只得暂且堵了贵妃的口,实在不知眼下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拿个主意。”

    贵妃再如何,也是宫中圣宠多年的娘娘,如今老皇帝自己都不曾开口处置,这些扬州的地方官员,自是不敢妄动,唯恐事后再被治罪。

    可一直这般压着也不是办法,最后只得趁着祁祯来扬州的机会,问一问他的意思。

    祁祯听了扬州刺史禀告之事,略沉了沉眉眼,往老皇帝所居的寝殿望了望,神色冷寒,吩咐道:“贵妃犯了弑君之罪,本就当死,赐下白绫就是,记好了,不可让这事扰了父皇。”

    如今老皇帝刚知道三皇子死在了祁祯手上,眼下正是对那对儿母子最为愧疚的时候,若是此刻问老皇帝的意思,怕是他真有可能饶过了贵妃弑君之罪。

    祁祯这些年来和三皇子一派争斗,对那贵妃的手段,再明白不过。三皇子说到底,除了是皇室血脉外,无半点可取之处,能在朝中多年培植亲信,全赖他那母妃费心谋划。

    若不是生死一刻之时,那贵妃自己贪生漏了马脚,祁祯怕是还不能轻易扳倒她呢。

    前世的贵妃,也是知道了祁祯杀“死”了三皇子,自打三皇子“死”后,她不惜勾结鞑靼,拿千万将士鲜血祭旗,都要将祁祯从储位之上拉下。

    这样一只毒蝎子,若是活着,后患无穷,祁祯绝不可能由着皇帝保下她的性命。

    他想起前世,对拿贵妃的警惕之心,自然又重了些,又同刺史交代道:“贵妃的性命,绝不能留,明白了吗?”

    刺史虽不解祁祯缘何这样执着的要杀一个深宫妇人,却还是恭敬应了下来。

    “洛阳事急,朕今日便动身,扬州的事,刺史多费心。”

    “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就是。”

    祁祯微服离开扬州,直往洛阳而去。

    那扬州刺史唤了亲信近前,交代他备下白绫,亲自去了一趟。

    扬州别宫里,那被捆着堵了口囚禁在别宫一处宫室的贵妃,正仰倒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厉害。

    刺史缓步入内,幽幽叹了声,道:“娘娘就安心去吧,莫要折腾了,三皇子,还在地下等着您呢。”

    刺史这话出口,那原本仰面躺着双目无神的贵妃,猛地抬眼看向了他,眸中的恨意几欲溢出。

    眼瞧这贵妃这副模样,刺史摆手示意随身跟着的亲信上前动手。

    白绫缚在脖颈上,这位宫中盛宠多年的娘娘,脸色紫红骇人,生息一点点被勒断,眼看着便要咽了气儿。

    突然,有个太监急急跑了过来。

    “且慢!太上皇有命,让贵妃先去面圣,再受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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