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祯今日来这, 是提前来给李睦送新婚贺礼的。
时间赶得不巧,原本祁祯估摸着大喜那日无甚要紧事,故而想着正好去喝杯喜酒。
却没想到, 鞑靼已然动兵叩边。
虽则西北节度使程渡守住了边地诸城,可这兵锋一起,便注定轻易不会止熄。
大军彻底开战, 怕是不晚了。
祁祯需得亲自去一趟边城,调派的大军也已抵达洛阳, 长途奔波许久, 在此处整兵备战歇息一日, 预备明日继续北上前往边城。
军务之事要紧, 明日这喜酒自是喝不成了, 故而他才今日提前来一趟。
祁祯来此前,想到从前认下的义子, 特意备了份送子观音来, 给李睦夫妇做新婚贺礼。
他人到了,又备了礼,李睦自然不能不招待, 便准备了酒水。
祁祯心中积着事, 想着边城的兵戈,想着久寻不到的玲珑,想着逼近的乱局,满心郁郁, 也起了借酒浇一浇心中烦闷的心思。
在院中石桌上喝酒时, 祁祯饮了酒, 见满院的红色, 莫名有些不适。
他上次见满目大红喜色, 还是观月楼大火之日。
祁祯潜意识排斥这些红绸喜福,酒入愁肠,再见到这满院子的大红喜色,心里总觉压抑。
故而不愿久呆,小酌了几杯,便告辞离去。
他来的匆匆,走的也匆匆。
而外头那赶着来送物件的伙计,更是跑的急。
祁祯身边伺候的内侍,刚一推开那被风吹的半阖的院门,这伙计人就撞了上来。
内侍被撞的往后仰倒,暗卫护在了祁祯跟前,顺道抬手扶了下那内侍。
这内侍揉着被撞疼的老身板,口中痛呼着:“哎呦,这哪来的伙计,撞的奴才骨头都要散架了。”
对面的伙计更惨些,一屁股砸在了门前石阶上。
这一摔,摔到地上了也坐不稳,又从石阶上往后仰倒了去,伙计慌忙将手撑在了身后,慌乱之间,手中拿着那装有坠子的锦盒脱手往后落去。
那伙计意识到东西脱手,惊慌极了,口中嚷着,“我们夫人做的骰子可不能摔!”顾不得自己即将脑袋往后头的石阶再砸一下,忙就要往后直倒着接。
伙计一声‘骰子’话落,对面正立在院门处的祁祯,鬼使神差迈了步,俯身捞起了那锦盒。
祁祯动作迅疾,锦盒未曾落地。
里头的东西,自然也就不至于摔坏。
多亏锦盒外头系着绳结,这一甩的来回,也没有打开。
祁祯只听了小厮口中的骰子,却也没有瞧见那里头的骰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手里拿着锦盒,那伙计瞧见盒子没摔在地上,赶忙爬了起来,口中谢道:“多谢公子出手接着了,这骰子要是摔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抬手就要去接祁祯手中的锦盒。
这伙计话落,祁祯瞧着手中的锦盒,将其递还给了伙计,抿了抿唇,似是随口一问道:“为何特意将骰子放到锦盒内。”
伙计满脸是笑,喜气洋洋回道:“这可是我家夫人费了大心思,彻夜不曾阖眼做成的,就等着明日新婚让我们家郎君戴上了,自是珍贵万分,若是摔了,莫说是夫人生气,便是我家郎君,怕都是要将我给辞了,当然需得好生安放了,您瞧这锦盒的绑绳,我系的可紧了,就是脱手只要不落地砸了,它就摔不坏。”
新婚之日戴上?李睦夫人送来的?祁祯眸色微颤,唇畔溢出苦涩。
这骰子,许是,用作新婚定情之物罢。
玲珑骰子,入骨相思。
倒是好寓意。
祁祯想起,自己也曾得过心爱之人赠的玲珑骰子。
可惜,玲珑玉碎,只留一碰碎屑,难以修补。
祁祯为着这玲珑骰子,怔怔出神。
里头的李睦瞧见外头撞在了一处,也走了出来。
伙计一见他人,赶忙打开盒子迎了上去,取出那玲珑骰子做成的坠子,送到李睦眼前。
“郎君,夫人说了,这坠子您务必得戴上,还说,若是明日新婚没在您身上瞧见这坠子,便要罚您在院子里跪上一夜呢。”
祁祯回过了身来,正好听到伙计转述完玲珑的话。
他摇头笑了笑,心道,这李睦的新婚妻子,倒是个悍妇。
李睦听了他的笑声,则有些羞窘的红了脸,口中道:“内人爱玩闹,平日无状惯了,让您见笑了。”
祁祯笑着回了句“无事。”心道,夫妻恩爱,才会是这般罢,那姑娘说话如此跋扈,怕也是笃定了李睦疼她爱她,想来李睦和那顾云娘,定是对儿情深的夫妻。
他心中有苦,多见旁人夫妻恩爱,总是心中酸涩,故而回首同李睦道了声:“来日再会。”便预备上那备好的马车。
正是这一回首,伙计系在李睦身上的那玲珑骰子制成的坠子,落入了祁祯眼里。
瞧见那坠子,祁祯眸色怔了几瞬。
身旁内侍连唤了数声“主子”,他方才回神。
倒是巧,李睦的妻子,也是将骰子做成了坠子。
祁祯回过神来,想到沈玲珑也曾为他做过玲珑骰子制成的坠子,心底发苦,更加不欲再看旁人刺眼的幸福,回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这处院落,沿着街巷行着。
巷子里窄小又吵闹,接连不断的孩童玩闹声入耳,祁祯倚着车壁阖了阖眼。
走着走着,几缕梨花香味透入了马车内。
梨花香气盈在鼻息,祁祯猛然掀开了眼帘。
玲珑骰子,梨花香气。
李睦的妻子,为何总会让他隐隐想起沈玲珑。
明明他从未见过那顾云娘的。
可那顾云娘,却总是让祁祯觉得,她和玲珑之间,有太多相似的巧合。
一样做玲珑骰子给心上人,一样喜欢梨花香气……
祁祯在李睦身上嗅到过那莫名熟悉的梨花香气,后来在他这处院中,却并未看到种梨花树,便随口提了一句,
李睦告诉他,是自己的娘子,打小就在梨花树下长大,喜欢梨花香,家中这处院落里没有梨树,故而此前便特意置办了梨花熏香,家中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梨花香。
祁祯虽觉巧合,却又想着,世间喜欢梨花的不知凡几,李睦又和京中宁安侯府无半分关系,玲珑更不该同李睦一个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相识,李睦他的妻子,是洛阳的顾云娘,不可能和玲珑有什么牵扯。
他如此想着,可离开那处院落时,紧接着那玲珑骰子,却又是一桩“巧合”。
这巧合,一而再的发生,终于在祁祯方才又一次嗅到那梨花香时,让他动了猜疑。
祁祯眸色变幻莫测,垂眼看了马车内小案上摇晃的茶水良久,喉头微动,吩咐内侍道:“传话给暗卫,洛阳城内再寻一遍人,另外,查一查李睦妻子。让看护过玲珑的暗卫,亲自去查,务必亲眼看到人。”
他话音落下,内侍心里一惊,心道怪了。
自打初到洛阳时未曾在玉露楼寻到人后,洛阳城内的暗梢便在洛阳城内寻了一遍人。洛阳城内李睦那开胭脂铺子的妻子据传和沈玲珑生的像,暗卫便未曾去拿着画像比对,只接着寻了洛阳内其余女子,这满城的女子,再寻不到一个和沈玲珑容貌生的相似的。
暗卫将消息据实禀上,祁祯便吩咐暗卫洛阳城内不必查了。
怎的今日,却说要重查一遍。
还有那李睦的新婚妻子,不是知道了是青楼名妓赎了身从良嫁人的嘛,还查什么?
内侍暗暗盘算着,想着祁祯这不会是找人找得迷了眼,索性要寻个生的像的人做替补罢。
越想越心惊,内侍抹了把汗,心道,人家那顾云娘虽听闻是生的像沈姑娘,到底却是李睦的妻子。主子,应当不会如此厚颜无耻罢。
内侍也算是知晓几分祁祯的性子,心道若是沈姑娘自己嫁了人,他怕是强取豪夺也得给人抢回来,可这李睦的妻子,说到底,那也不是沈姑娘罢,主子应当不会如此不管不顾罢。
自家主子,总不至于真那般无耻。
不论内侍心中如何腹诽,到底还是要恭敬应下吩咐,出去传令给了暗卫。
祁祯听着外头内侍和暗卫的交谈声,烦躁的撩开了车帘子。
外头那长得越过了院墙的梨花树枝,在风中摇晃不止,晃的祁祯的心,也跟着繁乱。
祁祯嗅着鼻息间的梨花香气,自嘲的笑。
他笑自己,莫不是寻人寻疯了。
竟然都猜疑李睦的妻子是不是她了,可真是荒唐。
祁祯派去查李睦妻子的人,正是此前在观月楼伺候玲珑的那个女暗卫。
她若是真能瞧见玲珑的真容,自然是一眼便能认出玲珑究竟是谁。
可惜玲珑昨夜熬了整夜,今日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夜里辰时都还未醒。压根就不曾出过那胭脂铺子后院的房门。
那暗卫左等右等,始终见不得人,只得从玲珑打过交道的商贩入手。
一天时间,她查了不少的人,倒也查出了些不对之处,却始终见不得玲珑的人,故而也无法确定些什么。
洛阳城里民众甚多,祁祯不欲引起百姓对战事的慌乱,故而定在了四更天出发。
那暗卫在铺子外守了许久,一直呆到了次日凌晨,祁祯启程离开的洛阳的时辰眼瞅着也要到了。
暗卫无法,只得先行回了刺史府禀告消息。
刺史府内,一身素衣的祁祯正亲自擦拭着战甲。
这战甲是祁祯十九岁时所制。
今生,他一次都未曾穿过。
可前世,这具战甲伴他至死。
如今仍是崭新的战甲,前世早是血迹难洗。
祁祯其实并不喜欢战争,他厌恶血腥,厌恶梦里血骨连绵的景象。
他同许多生逢乱世的寻常人一般,国破家亡,至亲至爱皆身死兵祸。
出身权势之巅,也无法在漫天的血色中,得到什么幸运。
如果可以,谁不想万世升平,可许多事,避无可避,便不能退让。
他知道时局必乱,知道一场兵祸注定来临。
初做那预知梦时,祁祯不是没有试图去避免这场战争。
他以为是鞑靼的那一任首领狼子野心,以为将那人设法换掉,能兵不血刃解决问题。
可后来证明,不会的。
战争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在而避免,不是他,那也会是旁人。
争夺、厮杀、野心、欲望、无穷无尽的贪婪,但凡这些恶念不曾消弭,战争永远不可能彻底消失,兵祸降临从来只是或迟或晚罢了。
祁祯想,自己违逆不了既定的命理,或许也改变不了时局所限必定要发生的事情。
鞑靼叩边,兵戈必起,如是。
那么,沈玲珑的命运,会不会,也如是?
难道他耗尽心血,终究争不过天命吗?
可他,实在不甘心啊!
祁祯额头抵在战甲上,想到即将开战的动乱,阖眸半晌未语。
如果到真的大军开战那日,依旧未曾寻到沈玲珑。
他只盼沈玲珑,万万不要在这北边地界。
去云州,去琼州,去南边海岛,去无际南海,去万里天涯……
即便是他此后也寻不到她,也好过在洛阳城下见到她的尸骨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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