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如患又泡在药汤之中,又全身扎满银针。

    这一次,是真的。

    他从御书房回来后,主动摇醒了医官,医官也便果然如此这般为他诊治。

    手也一贯的重,药汤也预料之中的滚烫,烫得他气血上涌。

    然而,斐如患一张脸却愈发地白。

    在医官拧上最后一根银针时,诞幽幽转醒。

    时机凑巧,画面精准。

    斐如患垂眸,也便是虚弱不堪行将就木的模样。

    符合他的脉象和诞的预期。

    诞疑惑着,看看手中翠蓝小瓶又看看面前和突然晕厥前别无二致的场景:“你做了什么?”

    声音照旧喑哑粗糙,听不出来头。

    回应他的,是斐如患呕出的一口鲜血。

    药汤顷刻便被染红。

    医官看见,阿巴阿巴说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上来一把推开诞,又朝本就滚热的药汤中添了一桶热水。

    那一刻,斐如患是真的差点跳将起来。

    不过,他眼皮微合,忍住了。

    只垂眸瞧医官朝着诞比划,大致意思便是斐如患来了就是这副快死的模样,而诞,也一直就在这里。

    “我若进来就是睡死的,”诞根本不信,情绪有些激动,指着斐如患道,“那他这副鬼样,总不可能是自己来的!你诓我?还是当我傻?”

    他总是记得今夜发生了什么,他又怎样在斐如蔺的授权下将人带过来的事。

    但他显然忘了对方既聋又哑,他说得这般快,对方自然就没有听懂。

    只自顾自比划着先前的老话。

    斐如患唇微微勾起,擦去唇角鲜红,抬头对着诞修长软滑的一根指尖,瞧那指尖上灰暗不似活人的色泽,指甲盖也没有,果然不用心:“也有可能……”

    他开口适时虚弱,非常柔弱而且绝美:“阁下送在下过来之后累极,便不小心睡着了。”

    “哈,”诞便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傻?”

    “也好!”他攥紧手中翠蓝小瓶,“那便就再来一次好了!”

    “你……也莫要怪我,须知,我终归会留着分寸,留着你的一条命!”

    “不过是……受点罪罢了……”

    滑腻手指掐上来,直接掰开斐如患的下颌,翠蓝小瓶扬起倒下。

    这一次,见了底。

    只不过,液|体似乎多了点黏|腻。

    斐如患饮下时,舔了舔舌尖。

    “嗯,”他想,冷茶里兑点蜂蜜果然好喝很多,“甜。”

    舔了舌尖又做如是想的斐如患目光最后一刻从诞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衣袍上,然后,适时闭眼入眠。

    不多久,他便真的入睡。

    “你来了……”一片虚空暗黑里,御书房暗室里的那把声音依旧,“我好多了,多谢阁下出手搭救!但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游侠他日如何报答?”

    “报答么?”斐如患声音淡淡,“不必了。”

    毕竟,你也不是真实的人,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

    然而,四周一片黑暗,二人并看不清对方身形模样。

    这样的环境就多少会让人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于是,斐如患的手指再次搭上对方脉搏,确定对方确实无大碍后,莫名地就在暗黑的环境中吐了一句心声,如同自言自语:“我心中确有一事烦扰,那林斌此去河西沿路不知多少凶险,此举此行,我未必能十分护得住他。”

    若细细去听,除去一人受重伤导致的声音绵软喑哑,二人的音线其实十分相像。

    但那时,二人都没想到这些。

    林斌?河西?

    游侠沉思,而后,脑海中一道闪电劈开清明!

    这个名字他听过,先前入魇城时被魇住的场景里,半夜求在他轿外的人,就叫林斌!

    那人那时也是为河西十万百姓而来,并且,他那时脑海中涌入些别的场景,好似那当着大官随意可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人便真是他。

    也有一种莫名的笃定:林斌呈上的法子,确实能免去数万流民的饥馑漂泊!

    四周陷落后,沙尘渐渐平稳,呛人的尘土味中,慢慢多了粮食的味道。

    游侠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拼死吊着一口气,为的就是将此地的信息带出去。

    如今,若能从根源上除了这场水患,这些粮食便能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

    游侠满心欢喜,顾不上尚未痊愈的伤痛,朝斐如患的方向拜下:“游侠此去!以命护他!”

    玉可儿强打精神托腮听老头掉了一晚上书袋。

    到最后脸色越来越白,却也没听老头说出个所以然。

    话里话外,老头的大致意思便是,他既不知道自己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先前那是什么地方,只记得自己应该是生了病,然后浑浑噩噩,见了些光怪陆离,人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从破庙中醒来之后的事情。

    至于胸中这些学问,用老头的话说,那是:幼年勤犁,于胸中犁下万亩河山、千重锦绣。

    这最后一句听得玉可儿彻底失了耐心,只觉身体和心灵上都忍耐到了极限。

    她起身逐客,打算先睡一觉,眼前这些事情听得她脑壳疼,她不想再想,也不想再听。

    门外,老头走时依然挺直着肩背,磊落着一派高人作风,玉可儿准备关门。

    然,老头走半道徒然一个扭头,站定,深吸一口气……

    那样子,玉可儿今晚没见一百也见八十,是老头又准备长篇大论掉书袋。

    玉可儿便忙不迭砰然关门,若让他开了口,没个把时辰绝对插不上话头。

    门外,老头却是没有多言,只于苍茫荒原之上,背对一片无垠,朝着面前破庙缓缓一拜:“老叟怀瑾,愿效犬马,同姑娘一起建荒原为家!”

    玉可儿听得打跌,捂住胸口朝着自己的床铺走。

    跌跌撞撞中,她没看见,苏晚晚的一双眸子竟是亮晶晶……

    “他最后说了个啥?”玉可儿躺下那刻问系统。

    【他说,】系统尽职尽责,【他叫怀瑾,愿意像犬马一样扶持宿主您成为女王!】

    “……”日他妈,她是脑壳被门夹了才要问系统这句话。

    她不过是没听清对方的名字而已,系统这个狗逼,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玉可儿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不知是气极还是痛极,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最后,她干脆睁开了眼:“系统。”

    她叫。

    【宿主,】系统准时上线,【系统在。】

    “你说斐狗子受伤睡不踏实没有梦?”

    【是的宿主!】

    “他睡不好会影响我?”

    【不会的,宿主!】

    “你确定?”

    【宿主,系统确定!并且可以向您保证,您睡不着,或许只是吃了太多,积食了。】

    “……”

    对方始终耿耿于怀她一个人吃光了几乎所有的雪绵沙,还喝了一大碗矮达捧来的粥,甚至在看苏晚晚收拾屋子时,又蹲在房梁上龇牙咧嘴吃下了几把胡豆子。

    玉可儿便笑了,在夜色里,宛如幽冥恶鬼。

    系统后知后觉,它大概又着了对方的道儿。

    “那么,”玉可儿愉快合眼,盖被,放好手脚踏实入眠,“既然吃得饱饱的,就去看看小斐吧……”

    “他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好点没有。”

    “天天不是打打杀杀就是黄沙荒漠,里面的人不是怪蛇就是壮汉,连点好东西也没见过,阿拉这就进去给他打个样儿,让他看看什么叫作……美梦……”

    四周安静下来那瞬,斐如患眼前没了游侠的气息,他后知后觉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朝着四周探手唤去,游侠已经没了踪影。

    他无声无息就消失在了这个空间。

    这是什么地方,他先前问过游侠,游侠道是魇城地底。

    可魇城,又是什么地方?

    斐如患居一国之高位,竟是从未听过。

    御书房里拉住游侠下坠的手,又将他妥善安置再回暗室受了医官救治到此时入梦,他来得及问游侠的东西不多。

    毕竟,游侠伤得不轻,而他,还有些事情要周全。

    黑暗中,斐如患试着用声音探出距离,试着朝能走的方向尽量前行,即使手脚并用,但此处一如那片虚空,无边无际,无光无亮。

    他于是知道,御书房下藏着的那片虚空,他或许是进来了,但还没完全进来。

    而那人,游侠的存在,大概就是打开这世界的一把钥匙。

    他说他去护林斌,那么,斐如患垂眸合眼,让沿途接应的人注意林斌身旁的动静,也许就能找到这人也说不定。

    然而,下一瞬,黑暗中,安静里,却又传来斐如患低低的笑声,自嘲一般,他大概真有些疼糊涂了,才会相信一个梦里的世界,和这个世界里存在的一个人。

    低笑声最后,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呛咳,呛咳扯住断裂的肋骨和伤及的内脏。

    斐如患弓腰,拿手捂住口鼻,鲜红却从指缝中溢出,黏腻沾湿,带着温热。

    这一次,伤确实重了些。

    可,回忆起来,那些东西依旧模模糊糊,记不清楚,像是真切地发生过,却又像只是他经历过的,别人的一场梦。

    同斐如蔺将他囚禁三年,无所不用其极逼他开启那扇门的诸多手段相比,这一次的并算不得什么。

    唯一相似的只是,那个在梦境中模糊出现的别人,依旧熟悉,熟悉得如同他身体中的一部分。

    一如无数次看到这样梦境中有过的那般感觉。

    但,看不清,记不起。

    无论如何也不行。

    呛咳勉强止息,斐如患拿开捂住口鼻的手,仰头张开口鼻贪婪地呼吸,和着甜腥的味道,再一次感受着劫后余生。

    只要还能呼吸,斐如患明白,他就死不了,就能一直查下去,直到,找到父母,找回……弟弟……

    然而下一瞬,他的呼吸突然全都停住。

    四周一时极端安静,只有他的心跳汩汩。

    他忽然意识到,他刚刚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

    那就是,和游侠的梦,中间断开过,但后来……续上了。

    从在御书房地底贸然伸手拉住虚空中的游侠为他疗伤开始,到回到暗室唤醒医官途中,他醒过。

    但再入梦时,他再次得见了游侠,并且由他许下约定。

    这是第一次,斐如患能够清清楚楚记起梦中所见。

    也是第一次,他能够在梦境中主导自己做点什么。

    那么,先前斐如蔺和那叫诞的声音到底做了什么,给他喝下的又是什么?

    想到此处,斐如患的唇勾起。

    无论是什么,只要有了突破,他便能探寻出无限可能!

    画颜为面的诞先生,我等着你继续出手,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惊喜多少秘密……

    黑暗中,斐如患懒懒睁眼,觉出某种轻松,非是他不顷刻就动,而是,五脏六腑真的很疼。

    但,他还是决定回去。

    这虚空已没多少意义。

    他的意义,等在外头。

    斐如患便是那刻睁开了眼,睁眼瞬间,指尖下有了新的触感。

    是种新的滑润,伴着柔软,先前不曾触及过的触感。

    斐如患便垂眸去看。

    最初入眼的是一截皓腕,手心朝上摊在眼前一方小几的脉枕之上,自然立起的食指尖上是鲜红若血的一弯印记……

    而后是皓腕之后薄纱遮盖的胳膊……

    那一瞬,周遭景象突变,带着水汽的清风袭来,扬起面前花船上的薄沙,连同女子身上长坠的薄沙一起,齐齐扑到斐如患面前,扑倒他的脸上……

    耳中传来一句听不懂的话,面前姑娘所说:“阿拉这就进去给他打个样儿,让他看看什么叫作……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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