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谷愁站在河滩望向远山放空,黝黑的眸子深邃而明净。泛着白色粼光的河水从脚下拥窄的石缝中流过。身后巨树葳蕤,随风摆动划出齿齿荫边,独独将他丢在了曝日下。

    “喂,我说你每天这样跟在人小姑娘后面有意思吗?你要是喜欢就不能主动点?”洪选半躺在树上啃苹果,故意把那果核朝拓谷愁身上吐去,后者侧身一躲,将果核顺势打到了水中。

    “哟,情商不高,技法挺高。小子,爱情是需要经营的!”

    “像云语晗和哈尔努那般么?”拓谷愁反手扔起一颗石子扫向树枝,风动之间一颗苹果落下,好巧不巧就砸在洪选手里。

    “你你你这臭小子!好歹也叫过我几声叔呢!”洪选将那苹果塞进怀里,飞下来跟在拓谷愁身侧。后者戴着面具,浑身散发的森森杀气让他不敢再不正经。

    他关切道:“这回又是要去杀谁?”

    拓谷愁冷言:“不用你管。”

    “哼,若哪日你死了,我也不帮你告诉她。”

    拓谷愁眸色一沉,步调也慢了些。他主动问起洪选:“最近不去帮长阳林族运货了吗?”

    “运个屁。就给那么点银子,还不如跟着你混呢。”洪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每杀一个人,雇主给你多少两?要不叔给你打下手呗?”

    拓谷愁刚要回怼,远处便传来一声鸣响。他不敢多想,转身便往树林深处奔去,眨眼间消失其中。

    “这小子……”洪选站在河边,望着那残影叹了口气。

    “凝姑娘起来啦,大夫人方才还在问您今日要不要与她们一起玩叶子戏呢。”赵嬷嬷端来铜盆替莫雪凝清洗双手,莫雪凝动作缓慢,思绪飘到九霄云外。还记得那黑衣刺客说,想回五溪就让她到城隍庙找他,如今只剩下两天了。

    赵嬷嬷见莫雪凝许久未应,又唤了声:“凝姑娘?”

    莫雪凝这才回过神来,怔怔道:“去吧。”

    五角亭里,三人正在打牌。朱珠满面愁容,撑着脸直叹手气不好,反倒是平日里端庄优雅的白玉兰和林巧儿乐得前仰后合。

    林巧儿掩面揶揄道:“二姐今日的牌就这般差么?方才那架势,我还以为要和大姐输个措手不及呢!”

    “你!”朱珠气得吱哇乱叫,双脚蹬在那青白石桌上乱踹,“气死我了!你们俩定是偷偷联手欺负我!”

    白玉兰翻了个白眼:“赢你还需花功夫?我劝你可轻着点,别把这石桌给师爷踢坏了才是。省得这会儿输得叮当响,等下连赔的钱都没了!”

    “哼,我朱珠就算是踢坏了整座萧府,那臭男人敢说我半句?”朱珠像是被戳到痛处,说起话来愈发无遮无拦:“老天爷啊!我堂堂长安城名花怎么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白玉兰自小便被许配给了萧楚玥,自然晓得事少钱多的美妙之处,好声劝道:“你可知足吧,瞧瞧你那吃穿用度,若是迈出了萧府还有谁养得起你?”

    “那又如何!总比被日夜困在这笼子里来得好!”朱珠越说越发激动,头上的琉璃花钗剧烈晃动。

    见二人拌嘴,林巧儿赶忙打圆场道:“大姐二姐你们莫要再吵,手里的牌都露出来了……”她劝着,脸上的喜色也逐渐淡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哀愁状,清冷的眼睛里渐溢凄苦。

    莫雪凝远远看着她们,不由感慨万千。果真不归心的地方再如何镶金也是囚笼,而那身份看似尊贵,又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枷锁。

    白玉兰远远瞧见她,招手唤道:“雪凝,站着干嘛,快过来呀。”

    朱珠看见莫雪凝,也挤出一丝笑容,可莫雪凝心里却难过不已。

    白玉兰察觉她满面愁容,询问道:“雪凝,你有心事?”

    朱珠不屑地玩弄着果盆里的葡萄:“还不是因为那个阿拓呗,找了两个多月连个影子都没得,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莫雪凝眼眶发酸,向众人坦言:“姐姐们,我可能要离开萧府了。”

    “什么!你要去哪?”朱珠嘭地站起,惊讶道:“雪凝,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莫雪凝不知如何解释,更不想欺骗她们,只道:“家中确实有紧要之事。”

    她话音刚落,萧楚玥便出现在了廊口。他眉头紧蹙,眀绿襕衫上下遍布黄尘,还没未待她去寻便匆匆赶来:“雪凝,我有话和你说。”

    萧楚玥神情严肃,反复确认那门已被掩实后,终于缓缓开口:“四年前杀了你哥哥的人……你可知是谁?”

    莫雪凝一怔,心跳也跟着漏了半拍。

    萧楚玥极力压抑怒火,咬牙切齿地挤出寥寥二字:“拓谷。”

    拓谷?

    莫雪凝曾听哥哥提起过,那是个杀人如麻的组织,藏身于山谷密林之中甚是神秘。有人说它听命于堇朝党羽,也有人说它早已归派江湖。只知那拓谷嗜血残暴,无论高官权臣还是煞榜宗师的性命皆可如蝼蚁在手玩虐。数年来,拓谷杀手的刀影剑痕下残肢遍野,厉鬼无数,活脱人间修罗。

    “这些年我在长安查遍大大小小的组织,怎么也不敢相信何人有如此能耐,没想到果真是那拓谷。更甚,拓谷乾坤为置你哥哥于死地,竟不惜派出了自己座下的大弟子拓谷苦。”

    “拓谷苦?”莫雪凝沙哑道:“他如今何在?”

    “死了。”

    “他将你哥哥的……”萧楚玥仰起头,痛苦吐出那四字:“半具尸身……带回拓谷后,不日便自刎而死。”

    莫雪凝双眸通红,想象起拓谷苦杀害袁溟的身影和他自刎的画面,不禁苦笑。

    仇人死了她自是快意,可权谋背后无休无止的杀戮究竟为何?

    朝堂博弈,总有人妄图翻云覆雨,空得功名利禄带不去阴曹地府。成家的,妻离子散;富贵的,珠宝散尽。有情的,用恨还;生爱的,以命偿。

    她抹去泪水,哽咽道:“我知道了,谢谢萧大哥。”

    萧楚玥猛地转过身,额头青筋暴跳如那晚在太师府时的骇人模样:“袁沅!你当真以为我和你说这些,就只是为了告知你罢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愿为你哥哥他们报仇?”

    莫雪凝没有回应,而是惘然道:“萧大哥……我可能要走了。”

    “你要去哪?”

    莫雪凝没有告诉他自己与刺客会面之事,只言:“回五溪。”

    “五溪五溪,又是五溪!袁沅,你整天除了找阿拓和回五溪,全然不顾别的了吗!”萧楚玥俊白的脸赤红,抬眸讽刺道:“我真是感慨袁溟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深明大义’。”

    莫雪凝自知难辩,低沉着脑袋,不料萧楚玥怒发冲冠,衣袖大挥直接将檀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至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你别忘了袁溟是怎么死的!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袁沅!”他抓住莫雪凝的下颌逼迫她抬头,生猛一掌狠狠劈在她清丽的脸上。

    火辣痛感霎时炸开,脑袋一道白光闪过,莫雪凝左右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许久,萧楚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发红的右掌,止不住地颤抖:“对不起雪凝,我……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再这样了。”

    莫雪凝知道四年前那场灾祸给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更知晓他这些年来在长安的蛰伏都是为了谋划复仇之事。

    她撑扶着木桌努力平稳身姿,作揖道:“萧大哥,这句对不起应该袁沅还给你。”

    萧楚玥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眼角沁出泪水。

    出发那日,朱珠抱着莫雪凝哭了许久:“雪凝,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莫雪凝不舍地抱了抱她,又抱了抱白玉兰和林巧儿,唯独萧楚玥没有。他尴尬地站在一旁,默默递来一个银袋:“拿着,路上用。”

    “谢谢萧大哥。”莫雪凝接过,倒不是因为缺钱,毕竟这些日子白玉兰予她的足够她在五溪用整整一年。只是若她不拿,萧楚玥就会对那天动手之事一直怀愧于心。

    乘上马车前,莫雪凝最后看了一眼萧府和它身后的长安城。说来也奇怪,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可为何从不觉得自己真正地属于过这里?

    手持萧楚玥令牌,车夫带着她一路顺利出城。可将近城隍庙时,莫雪凝却不知如何开口。就当她急得抓耳挠腮时,马车顶上突然传来低低的飞踏声,没一会儿便停在了林荫小道旁。

    莫雪凝心底欣喜,却又担心那人手段残忍滥杀无辜,赶忙掀开帘子喝道:“喂!你不要伤害他!”

    拓谷愁听见她唤自己,高兴地转过身去。一身黑色暗纹劲装,头束黑色飘带,英气勃勃。他挥舞着手中的匕首笑道:“好久不见。”

    莫雪凝根本没心情搭理他,只望着那被丢在树下的车夫急得结巴:“你你把他杀了?!”

    “对啊。”拓谷愁憋着一股拗劲,“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估计死得透透的了呢。”他大步朝莫雪凝走去,一把抱起她,揪起她的食指放至车夫的鼻子下试探。

    莫雪凝这才反应过来车夫只是被他打晕罢了,羞恼道:“你耍我!”

    拓谷愁轻笑:“怎么样?还能救活不?”

    “有病。”莫雪凝甩开他的手,对方潇洒地靠在树上:“放心吧,半柱香后他就会醒来,然后原路返回萧府。”

    “呵呵,那你还挺聪明的呢。”她阴阳怪气地附和回去便要往北走,被拓谷愁一把拽住:“喂!我叫你来可不是要你走回去的!”

    拓谷愁牵来一匹照夜玉马,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与他浑身的玄黑形成鲜明对比。莫雪凝惊讶他一个小小刺客,何来王公贵族都难求的好马。

    他利落地翻上马背,向莫雪凝伸出手:“上来。”

    “不用,我腿脚好得很。”

    莫雪凝话音刚落,还是被拓谷愁揽住,一把带进了怀里。

    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她,莫雪凝不禁低喃:“谁允许你碰我了……”

    莫雪凝靠在他怀里,奇怪他明明是个无情的刺客,可自己总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白马撒蹄而去,二人越过荒地,穿过密林。颠簸的山路上,拓谷愁贴在莫雪凝的耳边问她:“为什么相信我?”

    说实话,莫雪凝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说过他能带自己回家?

    她反问道:“那你又为何帮我?”

    拓谷愁噤声片刻,抓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如果你现在觉得我是在帮你,还太早。”

    莫雪凝轻笑回去:“如果你现在还不杀我,等到了五溪就晚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人在等我啊。”

    驰骋间,西山日薄,长安烟火被二人远甩身后,扑面而来的风光水色夹带着微风拂过莫雪凝脸侧,竟让她靠在拓谷愁怀中安稳地睡了去。

    待莫雪凝再醒来时,她环顾四周,竟真的回到了五溪!

    小小的四方天地,无论是屋子的朝向还是桌椅、甚至连油灯摆放的位置和那淡淡的木香……眼泪就要激动地溢出眼眶。可恍惚间,她突然发现木床只剩下自己此刻躺着的这一张,而那桦木屏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下意识冲门外大喊:“阿拓!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见无人应答,她又提高了几分音量:“臭阿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揍你了!”

    谁知话音落地,进来的却是那个戴着铜雕面具的刺客。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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