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站起来,双手自然地背于身后,显出一种不符合他外形的气质来。
“那你知道即使我们找到了优良的稻种,也种不出一亩优良的稻子吗?”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例如一亩良田里有一株稻子长势特别突出,植株高大秸秆粗壮,穗大饱满,结实率高,但把它的稻种种下去来年长出的稻子很大概率还是和之前一样。”
“你知道的还挺多。”
中年人惊奇地瞥了云纱一眼,“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一直在寻找更优良的稻子,但最终发现,水稻大约天生就如此生长,非人力所能改变,只能通过浇水施肥育种等一些办法去提高亩产。”
“有办法的。”
中年人皱眉:“小姑娘,你简单一句话就将所有人的努力都否定了,还不算大言不惭?”
云纱忙道:“我并非否定前辈们的努力,相反,我所有的关于水稻方面的知识正是来源于无数先人的经验积累,我不过是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孩童而已。”
她诚恳的态度让中年人神色缓和,看向云纱的眼神更好奇了。
“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云纱道:“水稻之所以无法通过异株筛选出稳定性状的后代,是因为水稻是雌雄同株,自花授粉,其自身基因表达稳定,我的前辈们都曾因为这个难以攻克这个问题止步不前,从理论上来说,若想让水稻改变基因表达,便需要在其受精时,破坏掉原有的基因组合,让雌蕊有机会和其他雄蕊结合,即‘去雄’,这样才有更多的可能,但实践起来是极难极难的事。”
她自顾说完,才惊觉说了一番“超时代”的话,忙看向中年人。
中年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带着些不解,又有些惊奇。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缓声问,态度却很礼貌,“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
云纱有些尴尬,一时还真不知如何解释。
她想了想,只能犹豫道:“那我只能给您举个例子,希望您不要介意……”
“你说。”中年人眼中似乎有光。
云纱道:“您若是不止种过水稻,应该知道很多蔬菜瓜果其实都可以通过筛选去改变其品质,因为所有的植物与人一样,都有雌雄之分,只有雌雄配对才能生育后代,也就是——结果,很多植物的雌花和雄花是分开的,被蜜蜂等昆虫传粉时,可能会将百里之外一株长势很好的雄花的花粉带来给这里的雌花,那么它们结合之后,结出的种子就会表达出那种长势很好的植株的性状。”
中年人试图去理解。
“也就是说,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从百里之外赶过来娶了一个不错的女人,所以生的孩子也不错。”
“对,完全可以这么理解。”
云纱点头,“而水稻,就好像天生就是夫妻一体,不会分开,所以生的孩子一直都是一个模样,不会发生什么改变,除非杀掉丈夫,换个更高大更强壮的丈夫与妻子配对,那么它们生出的孩子才有可能变得不一样。”
中年人神情略有些尴尬。
云纱立即注意到,也有些尴尬。
她讪笑:“抱歉,我只是举个例子,觉得这样说会比较容易懂,没有其他的意思。”
这个时代她若将这些话公开宣扬出去,怕是会被口诛笔伐,一则满口男女之事显得不忠,二则杀掉丈夫的言论显得不仁。
其实她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但第一次有个人能和她讨论到她的专业上来,她便有些忘我。
中年人摆摆手。
“别介意,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些话你别在他人面前说就是了。”
云纱点点头。
中年人重新仔细打量着云纱,又忍不住问:“这些话都是你家人教你的?”
“不是,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来到了一个和平盛世,那里风禾尽起,盈车嘉穗,一年能种两季稻子,即便再差的稻种亩产也不会低于五百斤,人人都能吃得起饭。”
云纱开始发挥她越发熟练的编故事能力。
中年人笑了笑。
“你说的是所有人向往的世界,也许那正是神仙才能居住的地方,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是神仙教你怎么种稻子?”
云纱垂眸。
“或许我这样说您不会相信,但的确如此,否则我也不知如何解释,有一日我一觉醒来,这些事情就忽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了。”
中年人不知信了没信。
太阳下山得很快,天已隐隐擦黑。
云纱看向远处,有好几个光点正在向这里移动,那显然是有群人提着灯走近。
中年人问:“你就住在附近吗?”
“这片田是我的。”
“是你的?你来这里多久了?”
“刚来,连房子都没修缮好。”
云纱笑笑。
中年人道:“时间不早了,小姑娘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了,明日我还来这里找你,今日聊的时间太短了。”
云纱有些惊讶,不过心中约莫猜到这个人不是普通的村民,便没拒绝。
看着中年人身影没入田间,她也赶紧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回了院子。
晚间,春草抱着睡着的小奶狗坐在灯下。
“姑娘,你说我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云纱摸了摸它柔软顺滑的毛发,这小奶狗虽是被叫做“大黄”和“小黄”的狗生的,但却不是黄色,颜色更偏向于棕黑。
“我们起个厉害一点的名字,叫小狼怎么样?”
春草笑道:“把一条狗怎么叫做狼啊?”
云纱眨眼。
“这就是我对它的期望,小朋友就是得有点压力。”
“它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呢?”
“我想想……睡在簸箕里吧,给小狼铺一点干草。”
云纱望着春草将小狗抱去门边的簸箕里睡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杨白羽。
嗯……她把杨白羽称作小狗,却把小狗称作小狼,不知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呢。
春熙楼把严承秋送去官府这事闹得不大不小,对于杨家来说,还不需要太在乎严承秋的父亲,一个小小的旧衙门师爷,所以他们是直接将人送去了新衙门。
好在严永盛就是衙门中人,消息灵通,赶紧跑去了新衙门,一顿拉下脸四处求情,又找春熙楼的赵掌柜私下和解,试图将这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最后还是州府大人出面,春熙楼卖了这个面子,没有继续上诉,只要求赔偿酒钱了事。
但八十三两可是巨款,严永盛月俸也就一两,这些年再通过其他一些外快也不过攒了二百两银子,还要留着给严承秋将来娶媳妇和自己养老用。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春熙楼同意分次结清。
严永盛先给了二十两银子,并承诺剩下的钱会在三年内还清,才得以将自己儿子从牢里接了出来。
接回去首先是一顿毒打,他恨铁不成钢,拿着竹条一遍遍抽在严承秋身上时,几乎咬碎了牙。
严承秋哀嚎着,严永盛眼泪也跟着流,但手上却丝毫未停,一直打到自己儿子背上满是血痕才住手。
他就是要让自己儿子好好记住这次教训,回回装阔少去跟那些朋友们喝酒,十有六七都是他请客,也不知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到底是跟谁学的,当了冤大头都不自知。
严承秋趴在床上痛哭流涕。
“爹,我是被人做局坑了!”
“春熙楼坑你?”严永盛喝道,“那些酒不是你那些鬼朋友点的,他们还能硬塞你们手里吗?”
“不是,是个女的!”
严承秋满眼恨意,“就是那日来过衙门的,您也见过。”
严永盛眉头一皱。
……
杨文走进扶光院。
站在廊下的墨竹连忙行礼。
“老爷,公子在屋里看书,吩咐我们不得进去打扰。”
杨文脚步不停:“我进去看看。”
“羽儿——”
杨文才走进里屋,便惊了下。
杨白羽跌坐在地上,有些狼狈的样子。
他赶紧伸手去扶,杨白羽却避开他的手,自己抓住床沿,用力将身体托了起来,爬上了床。
“你这是做什么?”杨文叹了口气,在一旁落座,“你有什么需要你就喊人嘛,你这院子最不缺的就是丫鬟,要是用得不顺心,我再给你换。”
杨白羽沉默不语,拿起一旁的书认真看了起来。
杨文咳了声,主动找话题。
“听他们说,你最近很爱看书?”
“……”
“看书好,看书好啊,这个……陶冶情操嘛。”杨文讪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很爱看书,刚会说话就能背诵了。”
“……”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让杨文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悦。
“羽儿,爹跟你说话呢,现在怎么这么没礼貌了。”
杨白羽淡淡道:“我听着呢。”
“……”杨文噎了下,只好说明来意,“我跟你说一下,我这两日就要启程和你梁叔叔回京城了,你要好生听你娘的话,知道吗?不要耍小性子不喝药什么的,你这样不止你娘伤心,还有你大哥,二姐也担心得很啊。你以前不是跟你姐姐关系很好吗?她说了,过年之前会找机会回良州一趟的,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她了。”
杨白羽终于有了反应。
“好。”
杨文皱眉:“你不会是在怪我和你娘把那小姑娘赶出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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