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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沙特女士站在窗前,一边拍打自己的肩颈处,一边向外张望、吹风。她说一个黑发男孩儿在附近来回地转,已经转了半小时左右。伊莎贝尔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脸,她抛下修改好三分之一的最后一节,跑到窗边向下看——那人不是阿列克还能是谁呢?她忍住要大声呼喊他的冲动,跟老师说自己马上回来,然后蹭蹭蹭地跑到路边。

    “上午好,阿列克!呃、不对,是亚历克斯。”

    于是伊莎贝尔又说:“上午好,亚历克斯。”

    男孩儿的嘴角现出两个酒窝。

    他在笑的时候也抿着嘴唇,像是不好意思露出牙齿似的,并不发出夸张的笑声。但那快乐情绪却是旁人看一眼就能感知到的,并非礼貌性地逢场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又略显腼腆,好比某种青苹果吧,看起来是酸的,咬起来是甜的。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我的老师看见你在这儿徘徊很久了。”伊莎贝尔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尽管提出来吧。我对这一片还算熟悉。”

    亚历克斯摇头,只递给她一方手帕:“干净的。”

    淡杏色手帕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不仅如此,上面连一条细微的折痕也看不见,显然是被熨烫过。

    “你不用这么……谢谢。”

    伊莎贝尔折好手帕。

    如果不是他特意来归还,她还想不起这回事呢。至于亚历克斯,尽管兜兜转转、犹犹豫豫,但目的达成,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了。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秋风乍起。最终是,男孩儿局促地将手插进口袋,小声地说了句再见,便朝镇中心的方向走。她不止一次见过他的背影,每一次都觉得他本人比影子更要单薄。

    “请等一下——!”

    好吧、盯着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伊莎贝尔卡了带。

    他所流露出的好奇令她倍感压力。

    因为她倏忽想起之前与母亲的对话。

    她趁对方吃早餐,问她是否知道一个名叫“阿列克”的男孩儿。

    “阿列克?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我不可能没听说过。”

    卡特夫人几乎见过村镇上所有的人,这是在酒馆上夜班的好处之一。

    “倒是有个叫亚历克斯的跟你说的一样,模样好看,可惜说话带些结巴。”

    亚历克斯……伊莎贝尔想,那男孩儿说话确实不太利索。那天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只听清前面几个音节。这“亚历克斯”念一半,可不就变成“阿列克”了嘛。难怪他当时好像急着要解释什么,竟然是她听得不对。连对方名字也能搞错,伊莎贝尔不免觉得内疚。

    “就是他。妈妈,你听说过他吗?”

    “当然。这孩子跟他外祖父上周才来的,住在酒馆旁边那幢矮屋。听说是东家要去医院照顾怀孕的女儿,祖孙俩就替人家帮工、照看羊群,估计得忙活到明年吧。路易斯还提前买了几只嫩羊羔,就等着它们长长膘,冬天过节宰了做菜呢。”

    路易斯就是酒馆老板。卡特夫人继续说:“你肯定想不到,他那个外祖父啊,脾气比牛还倔。不见他看羊,倒是整天混在前台喝酒,喝醉了就喜欢耍酒疯……真是难为那孩子跟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忙来忙去的还要挨骂。”

    这下伊莎贝尔得以确定亚历克斯的确就是她所想的阿列克。她见过那个上年纪的红脸老人训斥男孩儿,劈头盖脸一顿骂,动作也粗鲁至极。这层原因激起她的天性,使她不由自主地怜悯起与她挥手告别的亚历克斯。被孤寂的情绪所感染,她开口叫住他。

    亚历克斯静静地等待下文。

    “也许……”伊莎贝尔决定开门见山:“你想来一起放风筝吗?你知道、镇上的孩子少得可怜,如果你愿意来,我的小妹妹阿莉安娜会很开心的。”伊莎贝尔暗自打量着男孩儿的表情,希望对方不会认为她过于唐突、毕竟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她小心翼翼地:“没关系,如果你实在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亚历克斯看起来很激动:“我、我……”

    “慢慢来,别着急。”伊莎贝尔发誓会耐心等他说完每句话。

    亚历克斯憋了一口气。

    “抱歉。”

    他很乐意去,但他不能去。

    男孩儿说完,转过身子走远了。

    没过多久,伊莎贝尔如期改完文章,将手稿封好并寄给杂志社。一桩大事结束,老女士破例允许她放松几天,就当是提前过寒假,如今她也算半个闲人。又一个下午,她带着阿莉安娜外出散步,习习凉风也预示着初冬近在眼前。

    宝贝失而复得,阿莉安娜又开心地放起风筝,跑来跑去。伊莎贝尔坐在草坪上,考虑起今年冬天该送什么礼物。她想和坎德拉夫人学习针线活。眼前现出格兰芬多那条红橙相间的围巾,她又觉得自己再怎么织也比不过它,就想着、还是织一件毛衣好了,反正套在长袍下面,好不好看很难说,起码暖和是真的暖和。

    阿莉安娜突然指着一边:“伊莎,快看!”

    伊莎贝尔看见七八只小羊羔跟在亚历克斯身后,排成一列走过来。他好像个带头的羊妈妈,而且毛发还是黑色的。她笑着挥挥手,他点头、把眼睛藏进帽檐下的阴影中。几只羊累了便不肯动,拖在原地吃起草来,男孩儿也只得停下脚步让它们开饭。

    小羊们特别可爱,白得像雪球,而且叫声软绵绵的。有几只啃了几口草,饱了,就相互追跑打闹。其中一个可能没长开,腿一软倒在地上,亚历克斯用双手把它扶起来。它呢,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撒开腿追前面的兄弟姐妹。

    阿莉安娜的心都要化了。她走到跟前,看看小羊羔、又看看亚历克斯,还是怯生生地不敢说话——她真想亲手摸摸它们。伊莎贝尔一看她的眼神黏在那儿,什么都懂了。她也走过去,和亚历克斯打个招呼,“她就是我的小妹妹。阿莉安娜,这位是亚历克斯。”

    男孩儿的语气总是弱弱的:“你好。”

    今天他可是遭遇敌手了,因为阿莉安娜面对不熟悉的人更加内向。

    “你好……”但小姑娘为了羊羔大着胆子问,“它们都是你的吗?”

    “不是。”亚历克斯不擅长解释说明,尽挑简短的回答。

    这时,一只小羊过来蹭了蹭阿莉安娜的小腿,暖绒绒的、有些痒。

    “它、它喜欢你。”

    阿莉安娜的脸变成一朵盛开的花:“请问、我可以抱抱它吗?”

    亚历克斯“嗯”了一声,她赶紧看向旁边的伊莎贝尔。

    ——她手里还占着风筝呢。

    “你们俩为什么不交换一下呢?”

    “那……”阿莉安娜抬头,“你喜欢放风筝吗?”

    于是两个人身份互换,阿莉安娜改当羊羔头子,亚历克斯便来放风筝了。不过我们这位大朋友好歹比伊莎贝尔年长一岁,对风筝本身的兴趣不如对上面图画的兴趣大。他看着布料上的全家福,轻轻拂过颜料干燥后的笔触,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这是阿莉安娜画的。”伊莎贝尔一一介绍起画上的人。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傍晚时分。

    天边凝起一团火烧云,红紫相融,犹如天空鲜血淋漓的伤。

    三个人走同一条路回家,两侧是茂密的粗壮树木。亚历克斯话很少,但他却是个极好的听众。阿莉安娜觉得对方和伊莎贝尔是同一类型的人,渐渐没了最开始的拘束,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除了羊还有没有养其他的小动物,最爱听哪个故事等等。亚历克斯应付不过来,嘴巴跟不上思绪,急得满头冒汗,忙把帽子摘下来降温。

    伊莎贝尔笑说:“安娜,你一下子问得太多了。”

    笑容过后,她的心中又略感怅然。如果安娜不曾被魔力暴动反噬,和其他小巫师一样去了霍格沃茨,就会像阿不福思那样开朗快乐吧?她可以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聊些她这个年纪经常聊的话题,比如和好朋友吵架了怎么办;今天见到个帅气的男孩儿他是谁;作业好多好难写啊……

    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使伊莎贝尔脸色骤变。

    小伊莎不在,她所经受的窒息感和挤压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阿莉安娜和亚历克斯化成无数个背影,层层叠叠,似是她触碰不到的幻梦。她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声,极重极缓,响起一声便使人提心吊胆,下一声还会不会响起来呢?

    砰、砰、砰。

    “伊莎!”阿莉安娜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是最近休息太晚的缘故。走吧。”

    伊莎贝尔咬住后槽牙,挨过这轮痛苦。

    她的大腿还是抖的。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珍儿……”

    亚历克斯刚才在听阿莉安娜说话,直到被打断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伊莎贝尔身后少了一只羊、他叫它珍儿。

    “亚历克斯?”

    “珍、珍儿,走了。”

    不过男孩儿丝毫不慌,珍儿十有八九是去林子里找水了。这片树林里有一片湖,水质很好,所以他经常让羊群来解渴。珍儿是最聪明的一只小羊,早能记住路线,去林里找水也不稀奇。他径直便往湖水走,伊莎贝尔说她也去,留下安娜等待。

    珍儿果然在那儿。

    但它飘在湖面,死了。

    湖水殷红,血丝仍在扩散,从中央至边缘逐渐变淡。空气闻起来是腥甜的味道,腥味来源于这具新鲜的尸体,甜味来源于湖畔的花、仿佛是吸取了羊的生命力,开得格外繁茂。亚历克斯走下湖,抱起珍儿。伊莎贝尔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两人往回走。

    他们没看见那池血水即刻恢复了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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