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莅阳突发急病,宫里太医束手无策,太后查得莅阳吃过宫外的食物,顿时火冒三丈。
那件事牵连甚广,夹带私物进宫本就是个不小的罪名,何况如今闹出了事,为了以儆效尤,谢玉被盛怒的梁帝杖责二十,并从皇家伴读中除名。
他的父亲宁国侯也被梁帝传唤进宫,当着朝臣的面严厉申斥,可谓颜面扫地。
谢玉以为自己连累了父亲,满心愧疚自责,但父亲却并未怪他,只说一切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
一番解释后他才明白,原来梁帝只是借题发挥,父亲是太上皇昔日旧臣,并在五王夺嫡事件中未明确立场,梁帝颇有些耿耿于怀,登基这一年多来朝中正在大换血,而父亲平素耿直忠正,自然做不出曲意奉承的违心之举,梁帝难免心生不满,便想借着这个由头敲打一番。
梁帝不比太上皇宽慈,父子二人想想都觉心有余悸,他便提出想要外出游历,一来增长见识,二来也暂避风头。
外人不知缘由,但林燮和言阙都知他心中委屈,便约了两名平素交好的友人去寻他。
其后五人周游了一年多,因朝中事务繁多,梁帝频频下旨召唤,林燮等人便先回金陵了,而他心气未平尚不愿回朝,便自行游历了两年多,直至林燮和晋阳定了婚期,这才回到金陵参加婚礼。
这些话他本就不愿对她说,既然宫里瞒着她,那他就更不能说,便闷头道:“但当年害你生病,我心中愧疚难安,不知如何面对,便向陛下请辞……”
“那件事我从未怪过你,不过巧合而已。我想知道的是你离开金陵那么久,都没想过我吗?”莅阳托着脑袋可怜兮兮道。
“我才不会想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谢玉哼道:“头一年林大哥在,晋阳长公主隔三差五就给他写信,你时常同姐姐在一起,竟也没让她在信中代为问候,可见并不把我当回事,他们都笑我早几年养了只小白眼狼。我越想越不甘,一辈子都不想回金陵了。”
“我……我那时还小嘛,才会写几个字?”莅阳自知理亏,却偏不肯承认,反倒义正辞严教训他,“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这个也不懂?跟我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谢玉被她这无赖模样逗乐了,笑得直捶腿,“以前小,如今可不小了。”
有些话他虽未明言,莅阳隐约也猜到了,当年的事母后定然迁怒于他了,而且之前他离京赴任时来向她辞行,应该也是被母后挡了回去吧。
那次她突发痢疾病势沉重,太医们怕引起传染,请旨将她移至行宫,太后一度担心她再也回不来,自那以后明令禁止她再吃宫外的任何食物。
如今误会既已解除,莅阳心下顿觉敞亮,笑盈盈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谁对谁错也说不清,就此一笔勾销吧!”
连她自己也觉得挺没良心,这几年没少结交新友,虽然偶尔也会想起他,但都是一晃而过,随着年龄增长,花花世界正向她敞开着越来越精彩纷呈的一面,哪有功夫去追忆幼时玩伴?
谢玉若不回来,可能真就搁浅在遥远的记忆里了。但他如今回来了,于是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天地似乎都为之一亮。
“好,就依你。”谢玉也不愿计较。
莅阳歪头想了想,寻思道:“你待我这么好,我也该有所回报才是。”
谢玉满脸期待,好奇地追问道:“快说说,要如何回报?”
莅阳鼓着腮帮子苦思冥想半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狡黠一笑,神秘兮兮道:“有了,但我现在不告诉你。”
“我算看出来了,殿下就是想随意敷衍。”谢玉长叹着摇头,面上却无失望之色,她能有这句话他便知足,哪还能指望这个小丫头真的费心?
次年秋,谢玉调回金陵任职。
莅阳十四岁开府,公主府位于南胜门外,与宫城浑然一体,从选址到敕造,皆由梁帝亲自定夺,这份荣宠连晋阳长公主都不曾有过。
七夕,莅阳收到了谢玉送的礼物。是一种民间的应时陈设,如盆景一般,名叫‘谷板’。
即在木板上铺以土壤播种粟米,并置小茅屋及花木人物,做出田舍村落之态。
莅阳第一次见此等奇巧有趣之物,不由满心欢喜,时而摆弄一下木雕小人,时而挪动一下篱笆中的鸡犬,又摸摸精致小巧的茅屋,啧啧称奇,“真是栩栩如生。”
宜兰呈上小喷壶,道:“奴婢还从未见过如此奇巧之物。”
莅阳接过,牵袖执壶亲自浇灌郁郁蓊蓊的粟苗花草,忽然笑着问道:“你说,我如今的女红如何了?”
宜兰忙恭维道:“殿下心灵手巧,这一年来进步神速,您做得香囊太上皇陛下可是爱不释手呢!就连上回绣的帕子,太后不也是赞不绝口?”
莅阳怡然自得的点着头,笑吟吟道:“既如此,那我就可以做礼物了。”
“礼物?”宜兰瞟了眼面前的谷板,小心翼翼道:“给谢家世子吗?”
莅阳点头道:“礼尚往来嘛!”
宜兰皱着小脸,嗫喏道:“可是……闺阁女儿的针黹之物,不可轻易送于外男,会……会引人闲话。”
公主天真无邪,尚不懂针线可以传情,所以她也不好太过明显的规劝,怕引起逆反。
莅阳不以为然道:“他又不是外人。”
公主府尚未正式落成,所以莅阳只是偶尔过来走动一下,依旧住在太后的承宁宫,她走时嘱咐仆婢们好生照看厅中的谷板,待粟米成熟她还要回来看。
不久之后,莅阳突然来了月信,这昭示着小公主终于长大成人了,整个承宁宫都忙了起来。
在她看来是遭逢巨变,整个人窝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太后哭笑不得,坐在塌边宽慰开解了半天,见她还是懵懵懂懂,便有些担心,开始琢磨着该找人给她讲讲了。
歇了几日后,总算一切如常,莅阳穿戴好正欲出去玩,却被齐嬷嬷截住了,“殿下,您上完课才能出去玩。”
“你记错日子了,”莅阳道:“今日并不开课。”
平时的大课是和小皇子小公主们一起的,每逢月初月中月末才开课。
齐嬷嬷忙解释道:“太后特意找了宫中女官,来给公主讲授一些闺中女子要学的东西。”
莅阳狐疑道:“什么东西?”
齐嬷嬷语焉不详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授课之处便在她的闺阁旁边,绛纱帐中设有书案和坐具,除了两名女官,仅有她一个学生。
她在窗外照进来的潋滟秋阳中翻开了书册,只看了一眼蓦地瞪大了眼睛,抬头讶然望着面前对坐的女官。
“殿下,我等受太后所托,授课内容皆在书册中,您莫要觉得难为情,这些事情总有一天要知道的。”
女官神情和蔼道。
“齐嬷嬷说你们要教我男女之大防,这些我早知道啊。”莅阳如数家珍道:“男女不同席、不同食,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不杂坐……呃,这样好生无趣。”
她说着说着顿觉意兴阑珊。
“不是这些,”女官和声道:“我们要说的是男女的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莅阳眼睛一亮,便又翻开了书册,嘀咕道:“这不跟太医们拿的人体脉络分布图一样吗?咦——”
此后的半个时辰,两名女官经受了人生的至暗时刻,轮流回答着莅阳来自各个角度的刁钻问题。
“我先前以为女子到了一定年龄便会自行有孕,然后就能生下孩子,今日方知原来必须要一男一女成婚,还要阴阳交合……啊,那我姐姐也是那般之后才生下小殊的吗?”
她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地问道。
两名女官面面相觑,实在不好回话,只得点头。
“那我得问问她究竟……”莅阳顿时来了精神。
“不可!”两人异口同声打断道。
“为何?”杏眼桃腮的小少女一脸疑问道:“你们讲了半天,都是云里雾里,因为你们尚未成婚,自然说不清细节,我去问她的话肯定会讲得更通俗易懂一些。”
“这些事情您以后自然会懂,但若以此相问是极不礼貌的。”女官委婉规劝道。
莅阳似懂非懂,低下头翻着手中墨线勾勒的画册,又问道:“为何男女差别如此之大?他们人人都有这个东西吗?”她指了指图册中的男体多出的部位,虔诚得发问。
为何话题会转到这里?两人再次面面相觑。
别的闺阁少女学这些时大都含羞带怯,全程头都快低到衣领里了,哪有这般不停发问的?
即便偶有好奇者,也是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
“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男人的麈柄?是跟这画上的一样吗?”
她又突发奇想,问道:“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吗?还是说千姿百态,相貌英俊之人与丑陋猥琐之人长得不一样?为何我们女子却没有这东西?上天何其不公啊!”
因为学生太过活跃,导致课堂气氛越来越邪乎,最终不能再继续下去,只得提前结束。
两人走出承宁宫时,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由长长吁了口气,此后打死都不想再来了。
莅阳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接过宜兰呈上的香茗,缀了一口道:“今天真是受益匪浅啊!”
“太后若知道,定会很欣慰。”宜兰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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