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影憧憧。
琼林苑内,姬襄坐在案几中央,高举酒杯,与诸臣言笑晏晏。对于此次攻打申国,不仅旗开得胜,还收复了在巳陵会盟时割让的五座城池,因此他甚为满意。
宴席上,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舞姬们退却后,一袭白衣女子轻盈如燕,站在舞榭中央,双手举着小木槌,飞快旋身,击打着排列有序的青铜编钟,清脆的乐声宛如行云流水,婉约柔和,静谧美好。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拍手叫好。
忽然,后侧的宫婢们发出细碎的骚动声音,大家循声而望,原来是公子奕承回来了,而在他的身后,还带了一位绯衣女子。
她腰如约素,肩若削成,临风而立翩若天上惊鸿,清丽的容颜上垂落着一条薄薄的白练,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的全身仿佛罩着一层纱,风姿绰约,绝代风华。
“奕承来了,快坐下。”姬襄开口,打破了此刻寂静的气氛。
“诺。”奕承微微作揖,亲昵地牵着女子的手,席地而坐。
“此次攻打申国,奕承的功劳最大。”他别有深意地望着奕承,朗声大笑,“说吧,你想要什么?父王都可以满足你。”
欣喜若狂的他连忙起身,牵着女子的手,作揖道,“儿臣不敢索要奖赏,只求父王一件事。”
“什么事?”
“求父王赐婚。”
姬襄端起酒杯,差点没被噎到,苍鹰似的眼神犀利地打量了他身后的那名女子,颇有几分试探意味,“难道你娶得就是你旁侧之人?她是何人?哪里人士?”
“她是卷耳。”
“什么?”姬襄眯起双眼,细细地瞅了瞅。他记得那个丫头的样子姿色平庸,怎么会是今日站在眼前的这个人?“胡说,你觉得父王是老眼昏花了吗?”
“儿臣没有欺瞒。”
倏忽一阵凉风袭来,遮挡在她眼前的白练悄然滑落,她肤如凝脂,纤尘不染,眉心一点绯色水滴状花钿,双瞳如玉,静如秋水,眼帘所及之处皆是流光溢彩。
众人见此,惊为天人,无不目瞪口呆。
如此绝色之女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不禁令人忘餐。
“她是青瞳印女子。”
在场的群臣当中有一人高声呼喊,其他人也都小声地议论着,“灾星,是灾星呐,她会给整个荆周带回灾难的。”
“青瞳印女子降临,势必颠覆九州。”
一时间,各种闲言碎语甚嚣尘上,奕承都不予理会,“请父王成全。”
讳莫如深的姬襄双眼透着一股危险,炽烈地盯着卷耳那双绿色眼眸,记忆不禁飘远,记得曾经也有一个青瞳印女子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叫什么呢?时间太久了,有些忘记了!难道他们荆周姬家男子的宿命,注定要和她们牵扯不清吗?
“父王——”
回过神的姬襄突然拍了拍桌子,脸色不悦地甩袖离开。
不久宴罢,奕承就被宣到朝阳殿,神色平静的他低首作揖。姬襄铁青着脸,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脸怎么变了?还有眼睛?”
他缄默不语。
“难道前阵子你夜半出城,就是为了她?”
“父王卷耳已是儿臣的人了,求父王成全。”
“你——”姬襄气得不停地来回踱步,“寡人就不明白了,她究竟有什么好?天下女子,你要谁都可以,但巫咸女子绝不可以。”
“可卷耳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必须死。”姬襄轻哼一声,他绝不能允许自己最爱的儿子被这个女人毁了,唯有杀了她。
“父王非要这样逼儿臣吗?”他悲戚的星眸直视姬襄的眼神,“都百年了,荆周姬家与巫咸女子的宿怨何时才能结束?父王觉得卷耳必须死,那曾经的西柔夫人呢?”
西柔?这个名字好熟悉呢。
顿时姬襄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西柔?对!西柔也有一双绿色眼眸,她是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但她已经死了十四年了。记忆就像秋天霜打的茄子,让人错愕,也让人惊恐,慢慢地,徒然疲倦的他瘫坐在椅子上,深深地闭上了眼,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你去找她吧。”
“诺。”奕承喜上眉梢,疾步走出了殿内。
这时,月色如纱,花影绰绰。
无聊的卷耳漫步在琼林苑内,肆意地游走着,刚过一座小桥,就迎面而来一位白衣女子,她肌如白雪,眉如翠羽,云髻峨峨,梅妆珠履,额间系着一道青色牡丹纹抹额,十分清秀端庄。
卷耳知道,凡是荆周宫婢都有系抹额的习惯,擦肩而过时,她并未在意。
“姑娘,夜深露重,不宜在苑内久坐徘徊。”
卷耳转身,狐疑地打量了她,“你是与我说话?”
她点点头,“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卷耳在申国的那几年,总算学到了一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眼前女子虽身穿着宫婢的衣裳,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奴婢姓白,名离希。”
“白离希?是白首不相离的意思吗?”卷耳微微一笑。
“你也知道这诗?”
卷耳点点头,“是啊,我听许多中原女子都爱读这首诗,于是便记下了。”
“姑娘不是中原人?”
“我是纪南人,在我们那里女子很少读书的,都是以做女红为主。”她又细细地瞅了瞅白离希,“我看你倒不像一般的宫婢。”
“奴婢是典乐女使,负责掌管宫中乐器。”
“难道今晚宴会上的钟鼓之乐,便是出自你手?”那乐声浑厚如磬,轻快如风,时缓时慢,轻灵美妙。
白离希点点头。
“你真厉害,不知师承何人?可否教我?”
白离希见她态度认真诚恳,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欢,我当然不吝赐教。”
她欣然一笑,见她好像比自己年长两岁,不禁问道,“离希姐姐,你击乐器那么好,怎么就进宫了呢?你的家人呢?”
家人?她默默地隐藏起眼底的哀伤,浅浅微笑,“全死了。”或许是怕别人再三刨根问底,她又连忙说道,“奴婢天生就是一颗孤星,不像姑娘如明月,周围群星荟萃。”原来四皇子念念不忘的竟是眼前之人,确实卿本佳人,绝代风华,怎叫人相忘呢?
“卷耳——”
卷耳回头,便看到疾步而来的奕承,对她温柔而笑,“你怎么又回到这了?我不是让你在朝阳殿外等我吗?”他赶紧解开自己的披风覆在她的身上,“夜凉。”
两人相视而笑。
白离希见此,平静的脸上也泛出微微波澜,身处深宫内苑,难得见上四皇子一面,却是他与她人的良辰美景,心底不由得失落,作揖便离开了。
“我们回去吧。”奕承为卷耳系好披风,牵着手往回走,忽然他顿足回眸,凝视那个已消失在夜色里的白色背影。
“怎么啦?”
俊容深沉的他冷冷地说道,“以后离她远点。”就在刚才,他才想起来那宫婢竟是白顶天之女白离希,没想到她没有死,还进宫了。
卷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色犹深,楚王府前红灯笼高高悬挂,诸多奴婢都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恭候,红裳也在焦急期盼着奕承的归来。
“红裳姑娘,公子快到了。”一个家奴急匆匆地跑回来禀告。
“真的,太好了。”
欣喜的她赶紧理了理衣裳,抚了抚发髻。
半饷后,自黑夜中一辆马车渐行渐近,停在了府邸门口,奕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红裳喜不自胜,可接着又下来一名女子,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僵硬。
奕承贴心地扶着卷耳走进了府邸,家奴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位将是这座府邸未来的女主人了,于是都殷勤地贴了上去,只剩下愣怔的红裳久久立在原地,她是卷耳吗?为何她的容貌变了?还变得倾国倾城,绝世无双了。
次日,她捧着新衣正要给奕承送去,刚走到回廊,便看到远处的凉亭内,俊逸的奕承一手执书,一手亲昵地搂着怀里的卷耳,宠溺地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了,他的身边出现过很多女人,但唯有卷耳才让他笑得如此轻松。
这一刻,红裳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便失落地离开了。
走出府邸后,漫无目的她不知要去哪,谁知竟来到了巍峨耸立的王宫城门下,望着这座城楼,不由得恍惚。十四年了,自己还是回来了!
她正要进去,被守宫门的侍卫拦了下来,“大胆刁民,居然敢闯王宫。”
红裳不屑地眉眼微挑,即刻掏出自己的公主令牌。
那个侍卫凑近瞅了瞅,令牌是真的,连忙跪在地上,“原来是公主殿下,请恕奴才眼拙,没认出来你。”
她瞥了瞥,就径直地走了进去。
看守宫门的几名侍卫都面面相觑,摸了摸头,“这刚才进去的是哪位公主啊?”
“我看令牌,好像是栖霞宫的赤月公主。”
“赤月公主?她不是偷跑出去很多年了嘛?”
“可不是嘛!还以为她死在外面了呢,没想到还活着。”说完后,那个侍卫就打了自己的嘴,“我他妈的真是嘴贱,希望没听到,希望没听到。”
红裳才不屑与他们这几个奴才计较呢。她一路踏进这偌大的王宫,幽深的宫道没有尽头,她苦涩一笑,“我的父王,赤月回来了。”
接着,朝阳殿内通子急忙地跑过来传话,“大王,赤月公主回来了。”
姬襄平静如镜,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依然弯着腰,手执狼毫挥墨画着丹青。须臾间,红裳已然来到了跟前,她毕恭毕敬地作揖,望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父王,永远都是以王者姿态俯视着一切。
“回来了。”他头也未抬,继续画着自己的丹青。
红裳心底冷笑,这么多年了,他难道一点都不想念女儿吗?“赤月参见父王。”
“起来吧。外面玩累了,回来就好。”
她点点头,“那赤月就不打扰父王作画了。”
“嗯。”
走出朝阳殿,一路沉重且漫长。
她并未回栖霞宫,而是去了母妃曾经所在的承华殿,没想到那里早已杂草丛生,破旧不堪。犹记,当年母妃是多么的受宠,去世时,父王是有多么的难过!
可十几年过去了,这里成了抔土!
原来,恩宠不过两三夕,君王都是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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