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坐在船舷边,看着礁石爆炸,船一艘一艘沉进海里。他死死抱着那个密封罐,身姿挺拔。
因为返航,所有的士兵都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副官端坐在那里,已经默默地死去。
人都有自己命定之人,相生相克,无道理可言。完成了任务的他,不知道最后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张暮狼狈的从下面爬到礁石上,回头去寻找张海盐和张海虾。
张海盐从礁石中扒拉碎石,爬到礁石上,四周的船已经都被炸沉了,只剩下几百个劳工和一方礁石,犹如企鹅一样挤在一起。
他剧烈地咳嗽和张暮一起,将张海虾拉了上来,张海虾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应。他的耳朵完全听不见,耳朵鼻孔中全部都是血,只感觉到胸口刚才被打桩机打过十几次,估计里面都已经变成稀烂的西瓜瓤。但他还是撕心裂肺地叫了几声张海虾,叫着叫着,他感到自己的手上开始奇痒难耐,翻开衣服,就看到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血泡。
“张海盐你手怎么了?”张暮慌张的问道。
这不是烧伤的血泡,她转头看其它劳工,劳工们也开始发现身上起血泡,开始抓挠。张暮却一点都没有事。
张海盐浑身冰冷,他知道这是爆炸之后瘟疫散播,迅速开始侵入人体。没有船和食物,在这么小的一块礁石上,未来几个月,将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瘟疫和饥饿,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如影随形啊。
盘花海礁案结案文档中,有几个未解之谜,到现在为止,他们从未透露过细节。
六个月之后,有陈礼标家人携渔船来寻找,在礁石上发现了三人,将他带回了马六甲,没有别人。
除了南部档案馆卷阀的机密电报,没有人知道礁石上的其他人去了哪里。盘花海礁案最后以悬案结案,所谓悬案结案,就是有了结果,但无法公布。单份资料进入南部档案馆地下的档案室内,其他卷宗全部销毁。
为何桂西军阀要在南洋寻找一艘瘟疫船,取得里面的五斗病的病源,转由南部档案馆南疆部分调查,无论是否查到,他们都不会知道后续的任何消息。
三年以后,南部档案馆。
又近黄昏,张海虾坐在藤椅上,张海盐默默地给他洗脚,张海虾看着海的方向,张暮安静的坐在旁边看夕阳。
“你让我躺着就行了,何必每天把我搬来搬去的?”看张海盐洗得认真,他仍旧有些不好意思。
“瘫痪的人,如果不翻动,是会长褥疮的。”
“又不会疼。”张海虾默默道。
“不管疼不疼,都是烂疮。”张海盐把洗脚水倒到楼下。
南洋档案馆马六甲的官邸,其实就是一处印度人的二层小楼,有一个小院子和一处很唬人的拱门,后面的楼房倒是很简陋,但样式是欧式的小别墅,在鼓浪屿上很多,张海盐见过。
里面有他们三个人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外能看到不远处的海。二楼还有一个大房间做会议室,从来没有坐超过三个人。会议室里有发报机和一张很大的海图。时间久了,海图已经发霉开卷,权当装饰了。
一楼也是结构一样的三个房间,里面有档案室,还有两间房堆的都是杂货,他们唬人的拱门临街,来往的人都以为里面住着洋人,不敢在外面叨扰,张海盐就自己摆摊卖一些舶来品。他的英文很好,所以经常有洋人光顾。
南洋档案馆的牌子一直挂在拱门上,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档案馆还是没有消息么?”
张海盐一边帮张海虾按摩脚,一边摇头:“不仅没有消息,连饷都不发了。如果不是前几年存了点钱,现在已经要饭了。”
“电报呢?”
“没有回音。”张海盐站起来,舒缓了一下腰部,“听说粤系已经全面控制厦门了,档案馆会不会受牵连?被撤了,或者被解散了?”
“如果解散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除了做特务,什么都不会,兵荒马乱的,特务总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吧。”张海盐道,“回厦门,找干娘,然后换个主子继续混日子。”
“海琪阿姨跟我说,来了尽量不要回厦门。”
“干娘告诉你为什么了吗?”
张暮想了一会儿,缓缓的摇了摇头,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
“东街口那个降头师,给你算命怎么说?腿他能看好么?”
“他说治不好,而且我快死了,并且死了都不会安生,会变成妖怪。”张海虾道,“不是死在腿上,是死在其他事情上。”
张海盐就怒了:“傻逼胡说八道,等下我把他家烧了,看他胡说。”
张海虾继续道:“他说,死在我之前应该死的事情上。”
张海盐沉默了一下,叹气,他知道张海虾对于礁石上的事情耿耿于怀,但他也不愿意多提及发生的事情。
“对了。”张海虾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上撕下来的简报,“张暮、海盐看看这个,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张海盐拿过来张暮站在旁边,简报很简单,槟城一代出现怪病,附近的村子里多有发病,传染得很快,怀疑是洋人带来的传染病。就如当年他们带来梅毒一样。但是在报纸上,有着对于疾病的描写,其中有一条写着,发病的初期,病人身上多发细微的血泡。
张海盐皱起眉头:“五斗病?”
“虽然没发饷,但南洋档案馆还是有地方预警的职责,现在南洋通船便利,每天有上千人来往厦门和马六甲之间,如果真的是五斗病,很容易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你是不是要去看看?”
“我去吗?”
“张暮留下来陪虾仔吧。”
张海盐点上一支烟,烟是张海虾推荐的牌子,他迎风吸了一口,隐隐觉得不对。
如果真的是五斗病,那当年的悬案,难道有所松动,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张海盐道,“槟城,是不是那家伙的地盘?”
张海虾点头:“对,就是那个家伙。所以你此去,要千万小心。南洋档案馆的人,在槟城是一个人头一千块悬红起的。你最好,换张脸再去——顺便,好好洗一下澡。”
他们说的那个人,名字叫做张瑞朴。张海盐他们到槟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暗杀这个南洋华侨。
张瑞朴在槟城经营两个巨大的橡胶园,拥有巨大的土地和财富。地界之大,以至于张暮他们在橡胶园里迷路后,甚至发现有当地土著部落在园里生活。
霹雳州当时的土著土人仍旧有猎头的习俗,据说张瑞朴和土人的关系很好,一直购买尸体投食这些土人用以保护自己。此事也无法查证,因为张海盐他们也不知道土人追他们是为了保护张瑞朴还只是饿了。
那段时间,他们一边躲避土人,一边寻找食物,几乎要被困死了。最终他们找到张瑞朴的宅邸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瞬间就被发现,被守卫一路追杀到霹雳州外。之后槟城就起了悬赏,无论是警察还是黑帮,看到他们三个不管死活都有1000个币的奖赏。
如今再次进入槟城,已经不如当年那么容易了。即使在南洋很久,他们肤色还是和当地人不一样,加之五官和这里混血的华人不同,配上多年的悬红,估计槟城的小孩子都可以认出他们来。
要进入槟城,不仅要换肤色,还要换一张当地人的脸。
南部档案馆的基础培训里,就有人皮面具的培训,张海盐和张海虾都是压倒性高分毕业,而且张海盐这个人出了名爱扮女人,易容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易容需要高温蒸汽的环境,以前,两个人干这种事,总是混入怡保总督府的热水浴室里。
霹雳州的首府怡保有英国人派的总督府驻扎,总督为军政权最高执法官,有着豪华的宅邸和印度守卫,外面还有当地的军队。
在总督府里,有着这里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热水浴室,马六甲终年炎热,洗澡这种事情就是路边水潭打个滚的事,但英国人还是保留了热水澡的传统。
张海虾瘫痪之后,就几乎没有去过了,张海盐被张海虾挤兑,闻了闻自己的味道,确实这几天实在太热。他看了看张海虾:“要么,我们洗热水澡去?让张暮看家就行了。”
张海虾摇头:“我又不去槟城,况且我腿脚不方便,不如当年可以两个人混进去。你自己去吧,我和张暮在这里看家,把货卖掉一些。”
张海盐背起张海虾就走:“熟门熟路,而且我换大脸,一个人做不来的。”
张海虾无力挣扎,苦笑着被背了起来。
这当然也是一件莽撞的事情,但对于张海盐来说,能够让自己的这个朋友尽量过上瘫痪之前一样的生活,是他的夙愿。
长话短说,从总督赫曼的浴室出来的时候,张海盐已经是另外一副样子。之后张海虾和张暮留守在霹雳州,而张海盐一人前往槟城。
将近一月时间后的一天,张暮照常出来和张海虾一起摆摊。抬头时无意间扫到了,拉着小女孩的张海盐。她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张海虾道:“张海盐回来了。”
张海虾看见张海盐拉着的小女孩脸色瞬间变了。
“放心,我在城外等了三天,他们都没有发病,应该是安全的,身上消毒、洗澡都反复处理过了,你我都熟悉这种病,只要是感染上的,三天内肯定会发病的。”张海盐说道。说完看了看大的那个女孩,是一个华裔。
“张海娇,那个叫虾叔,那个叫小暮姐。”
“虾叔,小暮姐。”女孩广东话叫道。
张海虾看着张海盐:“你给小辈起名字,用平辈的字?”
“干娘说了,流落海外的,都带‘海’字,以示疏离漂泊。”张海盐道。
张海虾看着孩子,叹了口气:“我叫张海侠,侠客的侠,他叫张海楼,楼宇的楼,小楼一夜听春雨,咸阳游侠多少年。那个姐姐叫张暮,暮光的暮。”
张海盐扶起张海虾,对他道,“你不是对礁石上的事情耿耿于怀么,往事你都如此,我再见到这些孩子,总不能不管。”
张海虾看着跟过来的孩子,心里的阴霾似乎一下子被扫空了。
给孩子们安排了住处,人一多,冷清的南洋档案馆马上不一样了。孩子们趴在栏杆上看海,张暮坐在旁边看孩子,张海盐点烟,就把自己的笔记给张海虾看。
“南安号?”
张海盐点头:“厦门没有爆发五斗病,人是在船上被染上的,而且你看这三个村的位置,正好在槟城的三个平均点上,有人在船上挑了这三个人,让这三个人,在这三个村子同时发病,以便让这次的瘟疫,以最快的速度蔓延,以这种速度,到怡保最多还有两个礼拜。”
张海虾想了想,脸色非常疑惑:“为什么呢?如果这次的瘟疫是人为,为什么在槟城?如果是英国人和荷兰人的对抗,应该是在新加坡,最不济应该是在怡保,为什么是在槟城?那地方除了橡胶树就是橡胶树。”
“他可能在针对谁。”张暮回答道。
它抬头看了看张海盐:“你有没有打听一下,张瑞朴现在的情况?我有一种直觉,这次的瘟疫,是冲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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