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男女凑的很近,影子仿佛粘起来一般顽固地不愿散开。池欢拧了拧眉心,心下烦躁,后悔没能再多说几句嘲讽一下柳华。
恍惚之间,她试图去寻找谈曳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谈曳早就退至路灯最下方。
池欢只记得当时并没有距离她那么远,回头望了一眼惊觉那年依靠在她怀里哀怨的女孩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路灯下倒映的影子稳稳当当地被谈曳踩在脚下,像是一场镜花水月,迷幻的让人感到不真实。
“谈曳……我突然想做饭了。”
回家吧,我做饭给你吃。
月亮周遭是晕染开的光圈,微弱地照亮一小块天空,池欢挽着谈曳的手一步步朝前走着。
“这阵子都不用上班,我新学了几道菜,每天给你做一道尝尝。”
谈曳挽着她的手缩紧几下,池欢僵硬而担忧的神情这才慢慢松缓。
她们在打着只有彼此才能知道的暗号。
路真的好长,池欢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样走了这么远的距离。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谈曳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萦绕在空气中上下悬浮:“不用上班真好啊。”
池欢被逗得咯咯直笑,依稀年少的模样。那时她自己不想爬到上铺休息时,就霸道地钻进谈曳的床里骚扰谈曳。
“以前你都说‘不用上课’真好啊。”
小说《好好告别》的女主角是一名性别认知障碍的患者,这其中掺杂着的情感绝非一日之功,想要到达山顶还需要夜以继日的达摩。
因此对女主的演技要求极高,最近她放消息说要闭关一个月,拍摄也便往后推迟一些时间。
“小池,你有没有过很喜欢的人啊?”
小狗、公交车、站牌、楼道、白瓷做成的水池……寥寥几句话而已,谈曳为她拼凑出始末,却始终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更不明白这是否统统都指向一个人。
池欢一直觉得谈曳是近乎可怕的存在,这么多年来沧海桑田,很多人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就连工作和学习的环境也在不停更换。
可是唯一不变的还是她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和直击人心的言语。
这么多年的谜题在这一刻才终于揭晓,她因为疾病失去了感知爱的能力。
“我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呢。”池欢鼓鼓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
那时候谈曳的眼部状况就已经很不好了,因此她询问池欢过去的事情,总能带着一些轻易察觉到的急切。
“还有呢?还有什么?”
连池欢自己都没办法确定的事情,因此说起来更加难以启齿:“没有了吧……”
谈曳真诚道:“你好特别。”
池欢想了一下,总觉得她把自己的台词抢了,抿嘴笑了一下:“你也是。”
她的面部表情没有那么丰富,基本都是微表情,如果不仔细看就跟仓鼠微笑的模样差不太多。
宿舍楼道里传来咚咚的声响,有个女孩在外面抽噎,身旁的朋友一直提醒她要小声,但还是无济于事。
“呜呜呜……呜……”
她哭的又急又压抑,上次听到这样熟悉的声音还是在电影里,有坏人从后背探出来捂住女孩的嘴。
“嘘嘘!嘘!”
谈曳能想到那个朋友急得团团转,伸出手来作势要按住她的嘴巴,却看她一脸狼狈的不住心疼。还有既想安慰她,又害怕半夜三更吵到大家的无奈。
池欢听得心里一揪一揪,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是哪个姐妹儿哭得这么惨啊?”
“你不觉得那个朋友也挺惨的吗?”
谈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留给她一个倔强的背影。
没想到,池欢对号入座的本事越修炼越是炉火纯青,立马就体会到话里的其他意味,随之便炸了毛:
“喂,你是在含沙射影吗?”
谈曳把头埋在枕头里,昏昏欲睡,听到池欢的话又挣扎着答复:
“不,我是在指桑骂槐。”
那时真好,那时她还会暗戳戳地骂人,气鼓鼓地胡闹。
那时真好啊,那时她还天真又生动,开朗而敏感。
幕布和现场都已经布置好了,打光师搬了个大家伙来,监视器里的男主角眼里全是反光板,因此显得没什么灵动感。
导演使劲儿压着肚子里的火气,连连喊了几声咔。
“先休息吧,演员跟着编剧给的感觉走。”
制片人很明显地不想多管闲事,大手一挥就把刚凑上来的男演员打发走了。
接着,自己狗腿一样地端起一杯温度适宜的茶,以一个别扭但合情合理的半蹲姿势朝着导演捧递过去。
“池欢姐。”男孩没了法子,现场虽然都是新人演员,私下里难免不会惺惺相惜,但是现在两个领导人正在气头上,氛围明显不对。
谁也不敢招呼他过去休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找编剧讲戏。
谈曳躺在一张沙发上睡着了,即使室内空调开的很足,但是池欢还是贴心地给她盖上厚厚的毛绒毯。
池欢听到男孩走来的轻微声响,回荡在这样空寂的隔间里是有些骇人的。她连忙制止:“嘘,她在睡觉。”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其实也不算多小,就尴尬地笑一笑,然后用眼神示意男主角小声说话。自己则慢慢从谈曳身旁走开,蹑手蹑脚地拿起剧本跟他一起出了房间。
“你是哪一块有些不理解?我尽力给你讲。”
没了暖气,一出门就感到明显的温差。池欢忍不住把下巴塞到高领毛衣里,脖颈弯下去,加上她今天一身白,从侧面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小鸭子。
“这里,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主她最开始喜欢的这个男生这么坏,还执意不撒手呢?”他非常愤怒,带着很多的不解,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女主敲醒,摇晃她的肩膀告诉她这个男的有多么多么不好。
池欢脱口而出:“因为喜欢啊,或者是有被保护的感觉。”
“你要知道,这个社会上有很多女孩子,很聪明、整天埋在无涯学海里。抬头是黑板,低头是满满的笔记,是很难有什么情感经历的。”
他听得很认真,接着就问:“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朋友,她学生时代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成绩很好,名校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要走访调研。”
她边回忆边吐露,胸口起伏很大,总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但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那个村里的人基本都是一些精神病人、从监狱服刑回来的犯罪分子等等,一个女孩拿着本子正儿八经地去调查,结果一个村民对她吐口水,甚至还有拿刀来砍她的。”
“我靠……”
“别太震惊。故事的开始就是跟她同期的男实习生,在另一个村调研的时候,听到这个事情立马赶过来了。”
“她是一名社会工作者。你可能没听说过,他们经常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弱势群体,去帮这些人争取权益,改善不良状况。”
“是不是听着很有使命感?但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群的权利是需要去争取的,弱势群体是这样,就连对社会工作者那份理解也应该去尽力争取。”
“扯远了。剧本里女主的舅舅就是这样的身份,出狱前就好赌好贪,出狱后短暂消停过一阵,又变本加厉。你可以代入到无理取闹、暴戾情绪很高的村民上,这样会更好理解。”
谈曳十五岁那年,妈妈就因为生病去世,爸爸另娶,一年后就带着刚出生的儿子移居京都。那天她回到家里,舅舅喝得酩酊大醉,仰躺在沙发上,指着谈曳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崽子了。”
第一次被亲人暴力殴打、第一次被亲人侵犯身体……谈曳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会告诉池欢,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英年早逝,大概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因为这世上的苦,她都尝过一遍了。而上帝是公平的,也许天堂里会有属于她的那道甜品。
她以为后门出现的舅舅,只用攒下来的皱巴巴的钞票,就可以让他离开。可他大概是疯了,在树林里就捉住了她的裤子。
“救命!”
谈曳听到自己大声喊道。
其实上帝对她也还不错,甜品上那颗小小的樱桃,像意外之喜一般提前让她尝到了。
“——住手!”
声音从高高的青树上传来,谈曳忍不住抬头张望。
很久之后,谈曳的眼前不再有五彩斑斓的世界时,也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张扬的男孩。他单脚踩在粗壮的枝丫上,身下坐着一块最为结实的树枝,用着稚嫩的脸庞,说出狠厉的话。
而她也清楚地记得,那座小阁楼里被脱光衣服的女孩,和拿着手机录像,咯咯直笑的男孩。
“所有的喜欢,包括对暗恋对象一次次崩塌之后的重塑,到幻想破灭之后重新建构起虚幻的假象。直到前半部分剧情高潮,女主亲自撞破他和一众人欺凌女学生的场景,才发现男三号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长达一年的暗恋就这样在满怀怨气当中终结。”
池欢看到他眼睛里的质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男演员的悟性真的不算太高,起码共情能力真的不够,远远达不到书里能让女主为之倾心的地步。
“我跟原著作者,就是刚刚睡觉的那个,我们两个从大学开始待到现在,整整四年还有余。她写作的初衷,我基本都知道。”
男孩突然红了脸,手指蜷曲着抓了一把头发,又不自然地放下,局促地在裤腿上擦了几下。
他瞪大眼睛对池欢摇摇头,辩解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啦!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是,听到你说的这些,我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了。”
他不住地点头,眨巴着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女主最后喜欢上男主,就是因为发现了那个男孩有虚伪的外壳吗?”
“对,他跟女主的舅舅,本质上是一类人。”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站的久了,便移动着姿势,小步子走来走去。长时间盯着本子看,密密麻麻的字体就这样刻在眼眸里,池欢揉了揉眼睛,想要透过窗户向远处眺望。
玻璃窗上有些地方没有清洁干净,长年累积下来是斑驳的污渍,外面的场景并不能完全看到。她也庆幸着这一点,因为外面的枯树坚强地忍受狂风的摧残,池欢实在是不忍看到树枝被风折断后,飘零落地的场面。
林跃河站在走廊末尾,那里的窗户很小很小,几乎没什么光线。唯一闪烁的只是他的眸子,池欢一眼就能看到那点光亮。
他们隔着不过几块地板的距离,身旁也无非是细小的尘埃漂浮,偶尔寒气从窗的缝隙里冒出来,刺得两人一个激灵。
“前辈您好!”身边的男主角率先出声打破沉寂。
池欢看到林跃河的眼睛里明显暗了几分,她把本子递给男孩,说:“让你的前辈给你讲讲吧。”
“他应该吃得很透了。”
男主懵懵地点了几下头,接了本子就屁颠屁颠朝着走廊尽头去了。越走就越能闻到浓重的烟味,他很惊讶地问:“前辈是抽烟了吗?”
池欢满脸黑线,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片场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了。
林跃河抬手掐灭了烟,红色的光点仅仅在暗处存在了几秒钟,须臾便消失不见。他戏谑着:“编剧也别走啊,听听我讲的对不对,我可怕误人子弟。”
于是,她就站住了脚步,微笑着回头,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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