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暗处走来,身后是小窗子里透出来的惨白光线,眼前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
“林演员把剧本研究不少遍了吧?”
那个女孩在冲他笑,可笑意仅达眼尾。
林跃河眼眸低垂,始终盯着她凹陷一小块的尖下巴。半响,他阴鸷的眼神消散,深棕色的清澈瞳仁倒映出她的模样:
“对啊,池编刚才说的跟我想的都差不多。但唯一一点我不赞同,你猜猜那是什么?”
池欢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身旁的男主角一句话也插不上,两只脚并拢,不停地摆弄发丝来解释自己的尴尬。
他双手插兜,以一个略显坦诚的姿势面对着她。池欢不自觉地绞起手指,抬头仔细听林跃河讲话。
“就算那样的女孩恋爱经验再少,也并不是她伤害其他男孩的理由。”
我想我们其实都害怕受伤,池欢感觉空气很闷,凉气让她火烧一般的脸颊变得更加干燥。
男主角在颅内摆弄了半天的遥控器,总算跟上了两个人的频道。轻声说道:
“逃避是自私的保护伞。”
林跃河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几眼,嘴角上扬:“男主演不错,悟性很高。”
被夸赞的后辈羞涩的摸了摸后颈,腼腆地笑:“没有,还是两位前辈给了我思路。”
池欢什么也听不到了,她觉得面前放着一个地球仪。自己眼中的水珠在汩汩流动,地球仪也跟着旋转起来。
当她伸手触碰到地球仪上某一点的时候,只需要稍用力一按,命运就这样注定地袭来。
林跃河上了楼梯,不是白瓷砖的台阶却很平整,水泥块摊在脚下,稳稳地托起两个人。池欢跟在他的身后,尾巴似的男主演早就因为肚子饿而离开,只留下他们继续交流。
“剧组杀青之后,你是打算卖自己的本子还是进编剧小组?”
他走得很慢,故意放慢脚步等池欢跟上。询问的时候林跃河已经到了拐角,池欢还停留在大后面的台阶上,双手放进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手肘和肩膀上的骨头衣架般地撑起了这件衣服。
太瘦了,林跃河潜意识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应该让她多吃点的。
女孩听到问句,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他。凌乱的发丝盖住了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林跃河想起来她昨晚看书看到很晚。
“进组吧,我自己的本子写得不太好,大概没有人买。”
林跃河不假思索:“如果可以,愿意给我看看吗?”
池欢被风吹得有些难受,意识非常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今天没带。”
“那就明天。”
可是明天休息。
缩在毛衣里的池欢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明天已经做好了在床上躺一天的准备。绚烂的明天就算再耀眼,也不能让她轻易踏出家门半步。
可惜这个人是林跃河,是只要一出现就能让她破格无数次的人。
从读书时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她抬眼跟林跃河对视,那双沼泽一般的黑色瞳仁逼迫池欢答应下来。盯着盯着,她就忘了要点头,也忘了要挪开视线了。
最后还是林跃河率先崩盘。
他不自然地把手缩进衣袖里,嘴角扯动好几下,也没有露出一个自然一点的笑容。
“咳咳……咳,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池欢点点头,怕他看不见似的,又小声地嗯了一下。
“我今天的戏份全拍完了,你什么……算了,你饿不饿?”
林跃河转身去了化妆间,池欢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门一直敞着,好像在欢迎她的到来。
屋子里很空旷,除了梳妆台上必备的化妆工具以外,就只剩下两排罗列整齐的衣架。大概是因为之前女演员进去过的原因,老梁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以事业上升期不应该谈恋爱为由,他自己特地私下去跟剧组协商了一下,以规避所有恋爱的可能性。
可能是因为柳玉茗跟他的商业利益关联性很大,在开机之前八成叮嘱过这些人,第二天就安排工作人员收拾出几个杂物间让其他演员用,效率高到让人乍舌。
于是这个化妆间就暂时属于他了。
林跃河进门之后把沙发上摊开的西服一股脑地扔到了架子上,造型师看到这样褶皱的衣服估计泪都能流出一升。
他拿起空调遥控器,把能开的东西全都开了个遍,才惊讶地回头看还愣在原地的池欢:
“站着干什么,外面不冷吗?”
池欢进门以后没有太过拘束,林跃河用手指了指沙发,便不再多言。迈着长腿走向饮水机那边,抽出一个纸杯把热水和冷水都接了个遍。
细长的手指捏着纸杯边缘,手臂伸直之后绷出很好看的弧度。池欢懵懵地接过水杯,低头浅酌一口后,发现温度控制得实在是巧妙,既不会太烫口又不会冰到人。
这样的贴心,自己是做不到的。
“稍等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再送你回家吧。”
话音未落,林跃河把带来的衣服一股脑地塞到行李箱里,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两只手交替使用,把化妆台上的用品按类别整理得极度整齐,池欢看着看着就困了。
一只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上面。慢慢地、慢慢地,池欢的额头触碰到手臂上,她刚开始还有意识尚存,试图从柔软的胳膊上移开,但尝试几次发现无济于事。
最后,她就放弃了挣扎,陷入了沉睡当中。
醒过来的时候,天花板是白色的,感觉没什么异常,只是吊灯换掉了。她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蜷起腿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那可能是块骨头。
“嗯……”
身边的人难受地哼了一声,抓紧了被子,腰后有凉飕飕的空气钻进衣服里,逼着池欢又往前凑了凑。
就是这声闷哼,让池欢猛地一睁眼,一张紧闭双目,嘟着嘴唇的脸庞赫然映入在她的视线里。他的眼睫毛很长,随着呼吸的频率不住地颤抖,但幅度非常小,如果不凑近看是很难发现的。
她一开始的时候是准备要跑的,但是林跃河坏心眼地给两个人用了同一个枕头和同一床被子,无论池欢怎么动弹都会影响到他。
方才的翻身已经让林跃河沉睡的意识醒过来大半,池欢连手也不敢乱放,只能僵硬地搭在自己已经缩起来的大腿上。
大概是因为换衣服会弄得两个人很尴尬,林跃河贴心地没给出一点可以闹乌龙的机会,所以衣服还是昨天穿的衣服。
就是这样,才让池欢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可以放肆去打量身旁仍在睡眠当中的林跃河。
他的脸从远处看来很光滑,大概是在广告里见过太多次,池欢一直以为男明星的脸都应该是没有任何瑕疵的。
但他的眼尾有一块小小的凹陷,她知道那是班里调皮的男孩乱丢石子,才不小心刮到他的。
池欢呼吸的声音很小很小,轻微到让人怀疑她还是不是正常的人类。林跃河脸上的绒毛因为这样小小的呼吸频率,被吹得瘙痒无比。
他挣扎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因为白日肇始,光线透过窗户钻进卧室里。
窗帘摆设一般地被卷起来吊在窗户的最侧边,林跃河从被窝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朦胧对清醒。
他呢喃道:“你醒了?”
池欢如梦初醒,为自己方才看到入迷的行为感到懊悔和羞耻,她顿时内心变得矛盾起来,怨怼地想林跃河这样算是什么。
明明柳华才是他的女朋友。
“是。”
林跃河敏锐地察觉到她不自在的情绪,手臂撑起身来,问道:“你怎么了?”
池欢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回家会被拍到吗?”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拿我当什么呢?”池欢不再躲避他灼热的视线,勇敢地抬头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嘲讽般地吐露:“小三吗?”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柳华的公寓已经被林跃河用两倍的价钱购入了。两人根本不存在恋爱关系,更没有同居。
现在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本想把房子给池欢,因为林跃河提前了解过这一块地方的房价,合理推算池欢现在的经济水平想要购买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能居住在这里的方式,只有缴租金一种。
可惜,将房产赠予他人,需要本人到场签署合约。林跃河从短短两年不到的读书时期开始,就知道池欢信奉无功不受禄那套,做事死板又拧巴,非常不会变通。
眼下,除非自己的本子能让林跃河一脚迈入影帝的行列,否则她绝对不会沾沾自喜地接受这套房子,也就更不会把他当正经人看待了。
“你别这么想。”
林跃河看到她这样悲凉的眼神,心有不忍,巨大的冲动与后悔侵袭他的脑海,差一点就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柳华的交易全盘托出。
池欢眯起眼睛,看他英俊的脸庞在自己的眼球里渐渐缩成一个小点,短暂地闭上眼睛感受可怖的黑暗。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她无奈地说:“你知道吗?所有包养别人当小三的男人,在跟女人上床之前,都会说这样一句话。”
她不是有意这样跟林跃河对杠,只是池欢一下子想起小的时候,妈妈总爱坐在窗户旁边,看楼下大门来往的人群。
有时候碰到带墨镜的,妈妈会下意识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到楼梯口,然后失望地回到沙发上呆呆静坐一下午。
池欢第一次上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教他们怎么样才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自己的父母,也算是防止走散的一个关键方法。
现在想来颇有教育意义,可当时的她却对此深感厌恶。
台上的老师穿着制服,这节课是公开课,会随机提问在座的某些同学。题目都是会提早透露的,然而答案并没有制定出一个标准。
比如说,当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遇到描绘自己爸爸形象的问题时,老师并不能用她贫瘠的想象力去思考这个孩子的自卑感会有多强。
“谁是我爸爸?”
池欢在妈妈身后大声质问。
她犹记得当时妈妈贴在玻璃窗上,用两只有些凸出的眼睛瞅着外面的人时,有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从胸口飞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女人的语气冰冷,池欢也因此感觉自己手脚冰凉:“你的爸爸啊,总是带着墨镜。他的个头很高,长相也很吸引人。”
“为什么我没见过他?”
池欢歪着脑袋,继续追问。
那时,她听到了此生最为狠厉的一句话。明明那句话如气体一般迅速从口中飘散出来,但往后的很多年里,始终如同鬼魅一般缠绕在池欢幼小的心灵里。
“——因为你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很久以后,池欢应邀做了一个访谈节目。节目主持人让她分享一下小时候给她带来最大影响的事情,她低头想了很长时间,主持人差点以为池欢睡着了。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在场一共五个人,全都屏息凝神,听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最后,池欢看向屏幕,水光荡漾的眼眸里什么都盛放不下,粉嫩的脸颊上依然充斥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感。
然而,她一开口,便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通透,和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气。
隔着时空,池欢质问自己已经去世了三年的妈妈:
——所以,我没有资格做一个备受宠爱和关怀的女孩。所以,十几年来都不配见到父亲一面,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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