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这么说……”
林跃河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了些哭腔。
池欢目光冰冷,思绪混乱,满脑子都是自己到底算什么。
如果可以不伤害林跃河的话,她真想用手拨开他,然后狠狠地踹上几脚,大喊:“养小三的都给我去死!”
她也希望这声音能穿透铜墙铁壁,直直地抵达许多罪恶的内心,让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然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忏悔自己的行为。
最好是这一生都带着歉意生活,以弥补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女所遭受的一切。
“你知道的,我……我是喜欢你,从高一开始就喜欢你了……”
巨大的愤怒和谴责之心,让池欢遨游在幻想世界里,久久不能脱离。她只看到了林跃河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池欢的身子就这样埋在被子里,面前有一个男人附身低头看她。
意识在他的泪滴坠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时候,才陡然清醒。池欢摇摇头,并不接受这份措辞。
“我不知道。”
“你不会不知道。”
林跃河两只手圈住池欢,像是给她制造了一个笼子,想要什么时候放她出去的主动权,看似永远在他的手里。
可是,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池欢想什么时候离开的权利,从来都不是别人赋予的。
她身子冰凉,语气也非常冷漠,带着一些不可觉察的怒火:
“我说了我不知道。”
这凉气大抵也是会传染的,随着呼吸一口口被他吸进肺里。他仿佛冻僵了似的,移开了自己的两根胳膊。
林跃河在池欢离开之后,走到窗户旁拉上窗帘。屋子背光,顿时阴暗不见天日,他知道外面是初晨,一定会有太阳循循而生。
他脱力一般依靠在墙角处,点点阳光无法渗透布料,林跃河便置身在最为黑暗的地方,是个追逐着光却只能碰到叠影的笨蛋。
爷爷总说生活其实很容易,有一个很爱的人陪伴自己就好。奶奶身患绝症的时候,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身上插满了管子,又细又长,一直蔓延到不远处滴滴作响的电子仪器。
林跃河那时还小,看到爷爷在床的旁边坐着,平时威严的模样荡然无存。他看到暮年的老头慢慢举起手,心疼地摸了一把老伴儿的头发,黑黝黝的皮肤触碰到花白白的发丝,一触即分。
奶奶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却只能吃力地发出哼哼声。软软的橡胶管随着微弱的挣扎,轻轻地起伏两下,荡出涟漪,很快水面便重归平静。
他当时穿着背带裤,手里捧着一个洗好了的苹果,迈着小小的步伐凑过去。楼梯口那边非常阴暗,无论何处的日光都无法抵达,许多人在那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但是林跃河的爷爷从来不抽烟,也很少喝酒。
他站在那里,没有叹气,没有哀怨。只是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一片虚空,躬身祈祷。
“我看到她那样儿,心都揪着疼啊……”
这是后来奶奶离世半年,爷爷在跳下别墅落地窗之前,对林跃河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不攻自破的永远都是自己曾建构下来的话语。爷爷离开人间的那一刻,一定会觉得,自己讲过的那句话还是太过不切实际了。
有一个陪伴自己一生的人,是无数个平凡人都难以得到的。
想做一个普通人是那么的不易,生离死别,将幸福与深渊放置在玻璃瓶当中,再用力搅拌——
历经艰难才刚刚触碰到的幸福,被打入深渊的瞬间那么短,又那么轻易。
池欢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客厅里的灯是亮着的。门是指纹锁,对她这样总是丢三落四找不到钥匙的人来说,最是合适。
“姐……你回来啦?”
池灼迟蜷缩在沙发上,听到门口传来的叮咚声,条件反射般地撑起手臂,暗哑着嗓子说道。
客厅桌上放着一盘饺子,看道晶莹剔透的饺子皮渗出来的深绿色,她猜到这一定是韭菜馅儿的。
“嗯。”
池欢强忍住眼里的酸涩,闷闷地应了一声。
池灼迟像被抛在家里的一只猫,平时傲娇的不得了,池欢好几次吩咐他下去拿快递,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但只要亲人一小段时间不来找他,自己就会乱了阵脚。
他慌里慌张地问:“姐,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猫叫似的,池欢这才注意到他眼眶里的泪水。走进去看,池灼迟的脚底全是酒瓶,十根指头都数不清他究竟喝了多少。
她的心疼愈演愈烈,又不想要在弟弟面前放声大哭,只能嘴硬说:“不是。”
他没完没了地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好像不问到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就怎么也逃脱不了萝卜留下的坑一样,非要拿把铲子不休不止继续往下挖,直到身边的人烦了才悻悻地拿着武器离开。
“有工作。”
“真的吗?”
池欢这才觉得,自己的弟弟是真的厉害。其实一直以来,锲而不舍就是他的强大武器,只要他对着某一个问题持续地问啊问,她很快就会交了自己的老底。
这或许比练上几百年的拳击还要管用。
见到姐姐陷入沉默,眼眸低垂,用充满疲惫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池灼迟伸出手指,放在鼻尖下方左右搓了两下,不自在地:
“谈曳姐说今天不加班。”
池欢简直都要被气笑,尽可能忍住自己的脾气,不去骂他:“……你!”
池灼迟看她这副疲殆的样子,料到池欢实在是不想说,便转移话题,看似轻松地问道:“谈曳姐是不是要结婚了?”
“什么婚?什么结婚?”池欢的头瞬间大了一圈儿,死死盯着自家弟弟看,疑惑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手上戴了戒指啊。”
池欢悬着的心这才坠下去,解释给池灼迟的时候,同时也像是在给自己重复:“戴了戒指也不一定就结婚吧。”
林跃河手上也有戒指。
池灼迟嘟着嘴,脸颊微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谈曳姐,她有男朋友了吗?”
池欢又想起那天下午被她狠狠丢掉的声音,一言不发。池灼迟不同寻常,以往他早该凑上来问东问西死缠烂打了,今天却罕见地也跟着她陷入沉默。
有人说,声音是最容易让人回想起某一个瞬间。池欢闭上眼睛,头发瀑布一样垂落,随后便慢慢靠在弟弟结实的肩膀上。
她用力地探索在记忆里的那些声音,斥责带来恐惧,抚摸带来爱,而呻/吟则带来怒火。
“有过。”
池灼迟的肩膀松了一下,幅度很小。
谈曳也不是没谈过恋爱,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说是情窦初开确实太晚,但恰好是个适合恋爱的年龄。
跌跌撞撞地,谈曳面试通过,进入公司做了为期三个月的实习。
那阵子,主管对她照顾有加。
问他原因,只说自家妹妹也有眼疾,从小就懂得怎么照顾她。
一切都来得刚刚好,好到几乎有些诡异。
顺理成章的暧昧,顺理成章的恋爱,但就是迟迟不肯同居。谈曳说自己并不接受婚前性行为,他点头说自己知道了,没有再做其他的表示。
奇怪的事情是,有一天他突然把谈曳的钥匙借走,说了一段没有任何异常的措辞:
“小曳,借用一下你的电动车,公路上特别堵,我找个小路把文件给客户送过去。”
三天过后,谈曳从公司加班回来,四肢无力,昏昏欲睡,恨不得立马倒在床上睡觉。就连眼睛看东西也并没有那么清晰了,她在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抬手揉了揉又试探着看向面前的家具。
突然,一双冷漠且贪婪的眼睛盯住她,犹如捕猎的恶兽发现自己的猎物一样,只有垂涎和欲望,平日里的理性和约束都荡然无存。
摄像头里记录下的画面,就是两个人殴打、纠缠,最后女方终于被制服,男人骑在她身上宣告胜利的整个过程。
恋爱一个月,官司却打了一整年。
这件事,谈曳瞒天过海,直到判决书下发,她才颇为激动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池欢。
池欢难以置信自己缺席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还不闻不问整整一年。从那以后,她对着谈曳就带着三分的真诚和七分的自责,做什么事情都要先考虑谈曳的感受。
谈曳受宠若惊,再三告诉她,以她们两个人的关系根本不必这样,况且她已经基本都放下了。
“唯一一点放不下的,就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想睡我。”
“没有为什么。”
事实背后隐藏的本性,这世界运转的规律,她们都心知肚明。
可谁也无法奔走相告,因为成年人的维权总是困难的。
她们已经不再是当年读书时可以无忧无虑面对一切的小孩了。
池欢挪动嘴皮,眼睛里泛着光点,月光铺在地面上,不开灯也能让屋子变得亮堂。
“最开始的时候,一点端倪也没有吗?”
谈曳把杯子举过鼻尖,杯身挡着她的嘴巴,可翘起来的嘴角却并无丝毫笑意:“没有。不过,要是有的话,我也不一定能发现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跟他在一起吗?”
池欢知道她看不见,泪水顺着脸颊蜿蜒出柔软的弧度,接着被她抬手拭干。
她也有不敢做的事情,那就是哭的时候,从来不会有太大声的呜咽。
因为这会让谈曳不自在。
一个行走在暗夜里的人,听到任何声响都会慌张地四处张望。
谈曳是个看不到,但却比所有人都要在乎自己的人,池欢都懂,所以一直都不会让她过分担心。
“他有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是领养的,我亲自看到那张单子,上面清楚地写着发现地点。”
说着说着,她果真带着一些冷冷的笑,跟嘲讽自己没什么两样,池欢心疼地撇头不敢再看。
“是捡来的。无论是你还是我,又或者是这世界上的其他人,如果看到被丢弃的孩子,可能很难下定决心把她带回家来,像亲生孩子一样宠着。”
“但他做到了。”
谈曳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仅剩的缺憾,就是话音刚落,这点怅然的庆幸便转瞬不见。
“我这一生都在找一个善良而普通的人,他足够普通,看似善良。很多次我被同事明里暗里嘲讽的时候,总是他第一个站出来为我说话。”
她的笑声很轻,话音不咸不淡。池欢觉得自己离她好远,如果可以早一点问问她最近怎么样、是否还顺心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如果池欢真的这样做了,那么谈曳会和以前一样,用所有的天真去制造很多很多的无邪。
即使今天会被打倒,但她明天又能带着笑容,坚强地站起来继续前进。
池欢声线里有了明显的颤抖:
“你是因为感动,才和他在一起的?”
谈曳喝了口水,大概是被烫到了,伸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尖,用嘴唇往下压了压。半响,眼神涣散地移动,面庞朝着玻璃窗外的璀璨灯光,吐出一句:
“当然感动啊,我又不是木头。”
她或许在很多个日夜里辗转反侧,重复不断地埋怨自己为什么又傻又天真。
为什么别人随随便便就能复刻一把家里的钥匙,然后再带着恶意闯进来、侵犯她。
为什么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时,她还浑然不觉。
为什么上帝给她留了一扇窗户,让录像带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都反复地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这些为什么统统是未解之谜,谈曳执着地追寻答案却一无所获,只好默认是自己的错。
从那以后,她就慢慢变得不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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