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恪的脸瞬间沉下去。
周广愚知道他心头的死疙瘩是什么,还故意用庄笑扶来刺他。
这是她脱口而出的自我保护方式,至少能阻止林恪继续问下去,他的柳叶眼一眯,周广愚总心慌意乱。
尽管她知道林恪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这些天逐渐缓和的气氛因为这句话回到冰点,她听见林恪椅子拖动的沉闷响声,像在宣示燃烧起来的情绪,前后被无形的线一分为二。
周广愚的嘴唇抿了起来,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杂乱的线条。
她从前总怕与人结梁子,于是说话之前会先在脑子里过一遍,久而久之,不仅别人觉得她性子稳重,她也认为自己变得宠辱不惊。不爱多表露想法,面对什么人都是这样。
但自从开学遇到林恪以后,她就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对。
“哎,”孙晓琴见林恪黑脸出了班门,窥着她的脸色,“你俩怎么了?”
周广愚深吸了一口气:“没事。”
她又一次发现,自己真的很不会说话。
我要真是个哑巴就好了。她想。
张西坞在走廊的栏杆上看风景,被林恪重重拍了一下肩,他被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这位爷脸上乌云密布,喉咙里挤出冷冰冰的两字:“走了。”
“去食堂?”
“去外面,”林恪戴上口罩,不爽道:“磨磨唧唧的,你走不走。”
吃什么炮仗了,张西坞嘀咕着,好好说话会死啊。
接下来几天,她和林恪没再说过什么话。
他们似乎本就应该这样,只是因为互助多说了几句话,月考结束就匆匆打回原形,朋友都算不上。周广愚依旧撑着头听王丽的数学课,林恪也变回了那副睡不醒的模样,但有些东西明显变得不同了。
比如现在,林恪的背影第十五次挡住了黑板。
周广愚:“……”
她的眉头蹙起又展开,盯着林恪的后脑勺陷入了沉思,和刚开学一模一样。
这人报复心真有够重的。
“你能不能让一让,”周广愚说,“非要坐第二排吗?”
下了课,林恪侧耳听见少女无奈的声音,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啪”地一声被摁在桌面上。
“嗯。”他头都没回。
周广愚知道那天是自己说错了话,理应先让步,还是把那股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尽量让语气柔和:“行,您别挪,我挪。”
于是林恪在午休快结束的时候,看见了坐在前面好整以暇的周广愚。
他的视线仍然是一片朦胧,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少年抓了抓额前的头发,似乎没睡醒,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广愚扎着低马尾,手里还握着保温杯,平静地看着他:“下午好啊,后桌。”
林恪猝不及防听见她说话,差点手滑把试卷掀到地上。
林恪:“……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广愚低头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前,你睡着的时候。”
林恪:“你有病啊?”
周广愚:“有眼疾,换个位就好了。”
林恪看着她,无法承认这几天挡周广愚视线的幼稚行为是无心之举,只好烦躁地眯眼,撇开了视线:“随你吧。”
而周广愚却毫不收敛,目光不加掩饰地在他身上打量,林恪被看得忍无可忍,瞪了回去。
像被惹炸毛了的猫。
周广愚心想,是真的凶。
她的身子往旁边俯了一下,林恪听见塑料摩擦的窸窣声,周广愚的左手抬到他面前,轻轻摇了摇胳膊上的袋子。
里面装着一杯熟悉的水果茶。
林恪垂眼看,周广愚内心却远没有表现出来那般从容,她内心是忐忑不安的,思考这样的举动在林恪看来会不会过于轻浮。
假如不原谅就算了,周广愚犹豫地想,以后问题找齐思衡,就是麻烦点。
正想着,她的手臂蓦地一轻。
手腕传来温凉的触感,林恪的手把塑料袋取了下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杯带有求和意味的水果茶很淡然。骨筋分明的手捏着吸管包装撕开,对着开口扎进去。
周广愚一口气没松到底,下唇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她身侧的手倏而一僵。
她前面的男生目光浅淡,还有没睡醒的困倦气息,抬着眼睛看她,手里正握着那杯水果茶,直接把吸管怼到了她唇上。
周广愚:“……”
她似乎没有回神,林恪看着她,一字一顿:“自己喝。”
窗外是摇曳的树叶,因秋的到来微微泛黄,鸟的叫声偶尔也会传进来,只是周遭的人都瞌睡着,听不见。
周广愚伸手接了一下杯身,指尖无意间和他的手碰在一起,一触即分。她仅仅是神使鬼差地愣了一瞬,更多是不适应。
“假如是什么道歉的礼物就不需要了,”林恪移开视线,“你是故意说的。”
你是故意的,故意说庄笑扶的。
周广愚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他回避的态度,隐隐生出内疚来:“我是故意的。”
“但真的很奇怪不是么?”她低眉说,“我没被人这么提醒过,或者说被这样看过,挺不习惯的。”
“什么意思?”林恪皱了皱眉。
“就你那样,”周广愚快速地说,“什么我这样的怎么了这种话,你看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想问点什么我不会回答的问题,会让我很那什么,很乱。”
她说的时候也没看林恪,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不管是否已经颠三倒四。
有人能对她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周广愚没有想过的了,她甚至花了一个上午去思考,究竟该不该洗去关于林恪的所有偏见,试着做关系良好的同学。
“我是故意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说下去,我怕你真的会说出什么超出范围的话。”
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手捏得杯壁微微凹陷,耳畔的碎发悄悄掉下来,像无处安身的蒲公英,风一吹,谁也抓不住。
那是林恪第一次有了一种看透她的错觉,像谁也扳不动的木头,又像轻飘飘的棉絮。这种让人矛盾的感觉林恪似乎比谁都了解。
“我知道,”林恪说,“你不用说下去了。”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问一句,我不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他敛了目光,左手按在右手食指的骨节上,一下一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最不擅长的沟通,顿了顿:“主要,我确实不喜欢别人提她……提庄笑扶。”
不是不喜欢,是讨厌,别人无意间提起那个名字,脑海都会控制不住冒出原来的画面。明明他不想去回忆,但人人投来的目光都逼他记着一切,记着他和庄笑扶是怎样一段潦草收场的感情。
这是不动声色的处刑。
“嗯。”周广愚说,“我知道,抱歉。”
金桔柠檬和红茶的味道,这一杯完全是按林恪的口味买的,不甜,淡淡的涩苦漫过嗓子眼,比吃橘子味的糖要舒服。
“数学有道大题被你压中了,”她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来着,假如我这次理科提了分,请你吃饭。”
鸟鸣漫过蝉鸣,秋日来临。
林恪的眼皮抬了抬,冷白的皮肤衬得眸色沉沉:“嗯。”
·
等月考成绩下发的周末,周广愚去见了胡沁芝。
西餐厅顶上的吊灯有三层,每一层都落着大大小小的圆珠,中间的高台四面环水,上面坐着弹琴的姑娘。一切与毕业聚会那天是如此吻合,使周广愚无端地不安。
服务员把她领进去找到了五号桌,她一侧首,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女人。
黑色的西装外套和长裙,旁边正放着一个方正的小包。
大红色的口红显然不适合她,至少在周广愚看来过于艳丽了,胡沁芝素颜足够秀气,化妆对她来说是多余的。
“来了?这么慢。”胡沁芝听到动静,目光从手机上收回来。
周广愚坐到她对面,手指不可察觉地捻了捻衣服边:“路上堵车。”
胡沁芝没接她话,周广愚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说,一时间只能听见隔壁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才过了多久,妈都不愿意叫一声,你爸平时怎么教你的?”胡沁芝抬了眼睛道,“是不是直接让你不认我了啊。”
来了。周广愚想。
“妈。”她说,“是他叫我来的。”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送酒水,胡沁芝挑了杯红酒,没等周广愚开口,直接让人把柠檬水摆在她面前,语气平淡:“不许喝饮料。”
周广愚不出声了,她本来就没想要饮料。
“上次见你都是暑假了,开学一个多月都没想着跟我吃个饭,”胡沁芝问,“分班之后怎么样?在班上能排多少?”
“中间。”周广愚盯着桌布,“比我好的多了去了。”
胡沁芝哼着笑出来:“你跟谁较劲呢?”
“你。”周广愚执着地盯着桌布上那个点,“王老师说了,我要是学文能到文科a班去。”
假的。
王丽的确肯定过她的文科水平,但没说过这话,周广愚刺的人换了对象罢了。
胡沁芝对她的话早已无动于衷,不以为意:“你只是没适应这个环境,我都跟你说了目光放长远,别像青蛙拘在井底下,我比你早活二十多年,什么不比你考虑得清楚。”
周广愚喝了口柠檬水,她的喉咙都有些哽住,指甲掐进掌心里,留下红色的月牙。
她放下杯子。
“是,我也觉得你说的对。”周广愚道,“班里同学人都挺好的,孙晓琴和陈子稷还跟我一个班,每天都在吵架。副班长和体育委员其实是一对,但除了我好像没人知道。郑行生和一个漂亮的女生出国了,那个女生的前男友是王老师给我找的补习老师,他讲题比奥数班都清晰,感觉数学压轴题都不算特别难了。”
“英语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说下个月的竞赛让我去投稿。摸底考完王老师还把我叫到办公室去,问我为什么不选文。”
“我说家里不让,她就放我走了。”
“虽然有时候很想逃,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我还是过得挺好的。”
她要被杯子里冒出来的热气熏了眼睛,半晌低声道,“妈,我都说给你听了。”
“那你呢,最近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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