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愚很少对胡沁芝这么说话。
儿时似乎只有胡沁芝能用强硬的口吻,她和中国无数家长一样,是一个在教育上分外强制的人。周广愚在她眼皮底下要做个循规蹈矩的机器人,讨她开心,受她命令,不能拥有自己的意识。
胡沁芝还没跟周茂林离婚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早已在柴米油盐里消磨殆尽,多呆在一起一秒都是遭罪。所以等周广愚中考一结束,这个女人就迫不及待地谈起了恋爱,好像要把自己婚姻里失去自由的时间都补回来。
她常对周茂林放养式的教育感到无可救药,对周广愚的逆来顺受也不满意,挂在嘴边的就是一句尖锐的“你自己看看你养出来的女儿像什么样子”。
这话周广愚听了许多次。
听话也错,叛逆也错,如何都是错。久而久之,她也不知道自己像什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胡沁芝说出这样的话,认真,直白,把自己全剖出来了。
胡沁芝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情绪。
她的口红蹭到玻璃杯壁上,有些花了。
周广愚没等到她的回答,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再没多说。
·
成绩发下来了。
王丽这次同样是公开放榜。不光是班级排名,年级的大榜也打印好了贴在二楼走廊,红纸黄字,行行排列,密密麻麻的像虫蚁。
林恪今天来得格外早,蓝白校服外换了一件奶白色的羊绒外套,风吹出消瘦的脊背线条。他走过的时候有所感应一般抬头,脚步停了一瞬。
张西坞走在他旁边,跟着往榜上看。他先扫到自己的名字,依旧在年级八十几浮动,松了口气,目光在第二大榜扫了一圈。
三中分榜是老规矩。五十名一个榜,有意识的分层。a班是尖刀班,考试这方面属于断层式碾压。而b班虽是重点,但整个班重理轻文风气极其盛行,总分不大好看是常态,很少能在第一大榜占到什么位置。
张西坞扫完了二榜,没看见林恪,怀疑地“嗯?”了一声,瞥向一榜。
随即傻住了。
他蓦地扭头看着林恪,又扭回去看一榜里那两个黄字。
“我去,”他确认之后一巴掌拍到林恪背上,“牛逼啊。”
林恪硬生生接了一掌,拧着眉“嘶”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他考完出来确实觉得考得挺好的,没想到能这么好。互助的方法是老套,但确实是有用,许多知识点他给别人讲过,所以脑海里都有。
扫完自己单科成绩有些上头,他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心情飞起来,视线落在第二大榜的中间位。
最后停在八十一名的地方。
“我真的服了,你数学考了130,”张西坞喃喃自语,“我作为你的同桌简直难以接受,明明平时都是一个老师教的,为什么他妈差了四十几名。”
“是啊。”
张西坞听见林恪若有所思地看着二榜,自言自语了一句:“为什么差了四十几名。”
张西坞:“?”
毁灭吧。
而等周广愚看到榜单的时候,是二十分钟后。
关城早已入秋,她也穿了一件白色外套,领口有一只蓝色的简笔画小鱼,林恪怀疑她是故意买大了两码,整个手都能缩袖子里当幽灵。
b班的窗户正对年级大榜,林恪不费功夫就能看见她,这人周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嘴唇抿着,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扫到自己的名字就进了班门。
林恪懒洋洋地撑着头看她一会儿,道:“请吃饭。”
周广愚:“……”
她坐下,圆眼微眯:“你英语比上次高了十分,为什么不是你请。”
林恪指了指大榜:“你数学多少?”
周广愚:“自己看。”
她今天心情是真的不好,林恪被她堵了个严实,也没了说下去的兴致,怎么听都像邀功。
林恪若无其事地:“言而无信啊?”
周广愚低头收拾书包,根本懒得搭理他:“嗯,反正分没你高。”
她的椅背靠在林恪的桌前,因为方便说话挨得近了些,收拾的时候低下头,林恪能闻到属于女生的,一股淡淡的果香洗发水味。
“其实你化学很好。”
后桌的少年敲了敲椅背,难得收敛起刺,低声:“发挥优势,再往上提个五六名没问题。”
周广愚很淡地笑了一声,把作业叠放好,伸出手:“交作业。”
林恪拧着眉:“我说认真的。”
周广愚侧头看着他:“我也是认真的,你今天好奇怪。”
林恪皱起眉,上周的聊天仿佛只是一场梦,一个周末回来,周广愚仍是那个周广愚,那个无论别人怎么说话,都没有情绪起伏的木头。
甚至。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甚至有些不大高兴。
他撑在后脑勺的手曲起,抓了两下头发,目光无声无息地向公告栏上的班级排名榜。
三中学生喜欢把跳榜称之为爆榜,按他们的说法,从二榜跳一榜,就是“爆了”。
“我靠。”齐思衡刚来就跑去看榜,看完隔着窗就怒气冲冲地冲林恪:“你他妈爆了啊!”
林恪:“……是啊。”
齐思衡:“……”给你杆还真爬。
林恪看一眼前面的周广愚,她整理好了东西,跟没骨头一样趴在桌面上。明明不矮,但这么一看,女生的骨架还是比男生小了不少,趴着显得有些可怜。
神使鬼差地,他问齐思衡:“你多少名?”
周广愚的手指诈尸般动了动。
齐思衡:“八十五,没你高。”
顷刻,林恪低低笑了一声,仅仅一点柔和便冲淡了身上的盛气凌人。
周广愚看了一眼,耳根却莫名有些发麻。
齐思衡显然被他挑衅到了,在外面骂骂咧咧,说拽个屁,又不是年一,还他妈敢笑我。
周广愚抿唇,肩被人不重不轻地戳了一下。
回首,看见林恪的笔悬着。
她愣住,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林恪就用下巴点了点齐思衡。
少年眸光微动,眼底带笑。
“八十五,没你高。”
一朵烟花随着这句话在心里炸开来,火星四散。
很快,周广愚的腰弯下去,肩膀一抖一抖的。
齐思衡真要炸了,他隔着窗指着林恪,无能狂怒:“求你要点脸,在女生面前抖落什么优越感呢?”他转头怒目圆睁对周广愚,“还有你!小周,你变了啊!”
周广愚看着他跳脚,笑得更起劲了。
其实很不好笑,放在半年前她嘴角都不会牵一下。可经过林恪这么一奚落,虽然心情仍然不好,但她莫名就停不下来了。
林恪有时候……还挺有趣的。
齐思衡准备爬进来打林恪的时候,她清晰地听见对面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周广愚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抬起眼睛刚好撞进林恪上挑的柳叶眼,他的胳膊撑在下巴上,头侧开,喉结很轻地滚了一下。
很奇怪的,周广愚有一瞬间移不开眼睛。
“小周!”
有人在窗台边叫,周广愚如梦初醒,将视线移开。章兰依旧高高地竖着马尾,眉宇间英气十足,一把勾过齐思衡的脖子冲她笑:“八十一名,考得不错。”
周广愚的目光扫过被她勒得嗷嗷叫的齐思衡,忍俊不禁:“被你夸挺不自在的,你爆了吧?该请吃饭啊。”
“林恪也爆了,他怎么不请。”
“姐,人家名儿没你高。”齐思衡被她勾得弯腰,表情狰狞,“你考个三十几了不起是不是……走开!要吐了,松手松手松手!”
孙晓琴原本和刘军阳站在榜前分析得正来劲,听见齐思衡刺耳的叫声都笑开了,旁边还有不少驻足看成绩的人,目光都纷纷扫过来。
一缕带着潮湿气息的秋风卷进教室,吹动周广愚脸侧的头发,她看着闹成一团的同学,心里突然涌现出无数感慨。
虽然她的本意不是选理,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过往终将被封存,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她的目光落在撑头隔岸观火的林恪身上。
和他们都成为不错的朋友呢。
·
悄然间,十一月来临。
关城越来越冷,周五晚自习时间窗户紧闭,周广愚依旧嘴里叼着一袋牛奶背单词。有个单词很长,她默了两三次都没默下来,跟中邪了似的。
后面的林恪笔停了很久,周广愚抬头看钟,离晚自习下课就五分钟,他平时这个点写完作业基本上都在自己写题,今天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勺哥歇菜了?她有些纳闷地侧头看一眼。
这一看,看见垂在桌边的一只的手,白色的羊毛袖子松松垮垮挽到手腕,指尖被冻红了一点。
林恪一手悬在桌边,一手垫在脸侧,额前垂下来的头发恰好遮了点眼睛,他呼吸规律,薄唇微张,像一只躺在沙发边睡着的猫咪。
周广愚的呼吸下意识放轻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得让她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因为它离自己的肩只有半指的距离,这么看,仿佛林恪把她从后面“圈”住了一般。
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生睡着的模样,第一次见,难免觉得有些惊奇。比如说原来林恪居然也可以很安静很听话,比如林恪的眼睫毛原来很长。
周广愚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突然意识到什么,触电般移开目光。
转头,正正撞上王纯凌对她疯狂眨眼。
周广愚:“……”
忘了说,她俩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后来因为王纯凌过于放射性活泼,王丽想了想,把王纯凌调过来当周广愚的同桌,希望周广愚能把她的放射性纠正成封闭性。
能不能纠正不知道,周广愚现在只觉得放射性一定会变成歪射性。
王纯凌递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做口型:“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我对着林恪的眼睫毛愣神吗?周广愚无语凝噎一阵,叼着牛奶根本没法说话。
离放学还有三分钟,教室里总算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写完作业的已经开始收书包了。王丽站在讲台上拍了拍掌:“安静,我说句话。”
周广愚听见后桌的鼻息重了点,林恪悬着的手轻轻一动,收了回去,大概是醒了。
扫了一圈台下的人,王丽见众人安静下来,开口道:“今天校领导开会说了,高二下学期期末的时候会施行跳班制度,这个跳班制度,相信初中在这儿读的同学都听说过。”
下面讨论声大起来。
安静——刘军阳喊了几声,喧闹声才稍稍降低。
“老规矩,升班主要看高二上下学期的成绩,”王丽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平静地讲述残酷的竞争规则,“很明白了吧,分高者得,公平公正,前三才有机会升进a班。”
”a班,也就是竞赛班。”
“的确,我校不是省重点,但我们的竞赛班学生完全可以进入省重点。这大概是什么概念?”她笑了笑,用手比了一个二,“上一届a班,最差211。”
班里寂静一瞬,随即哗然一片。
“行了,准备放学吧。”王丽看了眼表,声音淡淡。
“虽然你们才高一,但既然选择了高考,你们的压力永远不会小。人生这条路,处处都是坎,跨过一座还有下一座。我现在只带了你们小半学期,现在告诉你们这些,是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们可以拼命跨过这座山,冲破阻碍,奔赴下一座山。”
“当然了,”她顿了顿,“你们现在可能还不明白,认为我在制造压力,喂鸡汤。没关系,到了毕业,我保证你们回忆起这三年,会再次想到我说的这句话。”
下课铃响,她的目光坚定又认真地扫过每一张懵懂的面孔。
“我们班前面的那些想要往高处走的同学,该拼一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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