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孙剑等人说话之时,附神大典已经正式开始了。白长老宣布了这次天使选拔的最终入选名单,一共十位。每念到一个名字,都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由于电梯已经损坏,十位入选的教徒不得不从楼梯上依次登台。看见有人上台,姜宇航也转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一位老熟人——赵哥。看来谢俊洋说得没错,这位大祭司对同乡还真是极为照顾。他突然问张霖,既然你和孟涵交往了这么多年,那你去过她的老家吗?张霖点头道,我只去过一次。姜宇航说,那边人的乡土情结一定很重吧?张霖想了想说,这个我倒不清楚,不过那个村子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穷——整个村子连砖房都没有几座,全是老旧的土房子,很多屋顶上连瓦都没有,铺的是茅草。姜宇航有些吃惊,说,现在还有这么穷的村子啊?张霖说,村里有很多痴呆儿,几乎每户都有。孟涵的表哥表弟都有智力障碍,没法出去打工,只能待在家里。就这种情况,怎么能不穷?村里人说是因为风水不好。依我看,应该是某种遗传病。姜宇航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当十位入选天使上台站好后,白长老一声令下,附神台顿时颤动了起来,一根巨大的树桩从台面中央缓缓升起。树桩的直径足有五六米,环绕其周围的是十个一米大小的树瘤。这些树瘤的中间都是镂空的,足以容纳一人进入。果然,颤动停止后,所有的入选者都立刻找到一个树瘤钻了进去,毫不犹豫,目标明确,显然事先已经有所安排。树瘤里有一些藤条编织成座椅形状,入选者进去后便坐在上面。所有人坐定后,白长老刚要宣布附神开始,便听到台下有一个宏亮的声音说道:“无耻啊,全都是内定的!”
白长老脸色一肃,向下看去,说话的正是刚才闹事的那个高远。他沉声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一再扰乱大典?高远说,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徒,因为对天使选拔的程序有所疑问,所以才冒然打断了大典。白长老说,你有何疑问?高远说,他怀疑大祭司在选拔过程中徇私。白长老说,大胆,你竟敢质疑大祭司!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大祭司,但后者一脸平静,并没有生气的样子。白长老又说道,扰乱大典,污蔑神尊,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吗?今天你要是不能拿出证据,可不要怪我执法无情。高远大笑三声,说,白长老,诸位教友,历次天使选拔,小林村的候选人多能入选,而其他地方的人却屡屡落选,这一点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对此,教中兄弟谁不心知肚明,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白长老说,一派胡言,大祭司处事素来公平,哪有徇私之举?你说小林村入选者众多,可有实证?高远说,确有实证。接着,他拿出了一叠打印材料,由运输队的人在人群中散发起来。白长老自然也拿到了一份,低头一看,上面罗列了在历次选拔中入选的小林村村民,同时还做了诸多统计,结果显示小林村的入围教徒中,最终当选为天使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八。这显然是一个极不合理的比例。白长老看完了,把材料也交给了诸多祭司传阅。这些祭司既是选拔委员会的成员,自然对历次入选情况有所了解,知道大祭司一向对小林村的人有所优待,但第一次看到如此详尽的统计,看到如此离谱的入选比例,仍然不免觉得吃惊。
最后,白长老走到大祭司跟前,将材料递给对方。孟涵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白长老说,大人,我看这材料上有诸多妄语,还望大人出面澄清一二,以安人心。孟涵说,上面写的都是实情,没什么可澄清的。白长老退后一步,脸色露出震惊之色,说,大人,如果材料所述俱为实情,那您可就犯了教规第五条“不得徇私”之罪,依律应该免去大祭司之职!孟涵说,是吗?虽然我承认材料上所列的人员名单俱为实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徇私之举啊。每个教徒是否入选,我都是根据其与母体的匹配度来确定的,和他出生何处,毫无关系。白长老沉声道,大人,小林村入选比例如此之高,大人若说自己毫无私心,恐怕很难服众啊!这时,台下的议论声也渐渐响亮起来,一些教徒开始叫嚷起大祭司下台的口号。孟涵盯着白长老的眼睛说,依我看,很难服众是假,你想上位才是真。白长老退后一步,肃然道,大人何出此言?孟涵说,运输队的那些人和你早有联络,你以为我不知道?白长老突然笑道,我总管榕树计划,期间,向地下输送大量建筑材料,与运输队多有交流,这难道也是罪过吗?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会中教友们一个解释吧!
孟涵说,好,你想要解释,那我就给你一个解释。你来到这边也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母体与人脑的匹配度是由什么决定的?白长老说,大脑神经网络的分形维度。孟涵说,不错,通常来说,人脑中的神经网络,分形维度都处于母体能够容忍的上限,只有极少数人类的大脑,其分形维度处于母体的舒适附着区间。作为大祭司,我的任务就是从候选者中,把这些人挑出来。白长老冷笑道,大人既然知道此类人极其稀少,就更应该扩大选人的范围,难道说,这些罕见之人都集中在了小林村吗?孟涵说,是的,小林村的大部分人都是母体的优良附着物,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四处寻找小林村村民的原因。白长老怒道,荒谬!小林村是神选之地不成?孟涵说,哪有什么神选之地,小林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村落罢了。不过,它也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正是这个特别之处,让它成为了附神天使的最佳来源地。白长老说,什么特别之处?孟涵说,你听说过威廉斯氏综合征吗?白长老说,那是什么东西?孟涵说,一种遗传性疾病。患者一出生,其体内的七号染色体就缺少了20个基因。这种病会影响患者的学习能力,所以大多数患者都有学习障碍。小林村就是这一遗传病的重病区。因为地形原因,小林村自古以来就较为封闭,村里的几大家族历来互相通婚,大部分村民其实都沾亲带故的,这也造成了威氏病在村中广为传播的后果。
白长老沉吟道,这种病会改变脑神经的分形维度?孟涵说,大脑的神经系统,是在成长和学习的过程中逐渐发育成熟的。而学习,对于塑造神经元的连接网络尤为重要。因为学习能力的缺乏,大部分村民的脑神经网络在结构上都与正常人略有区别——准确的说,就是其分形维度低于正常人。这恰好成为了他们在附神上的优势。听到这里,白长老眼神闪烁,看上去有些动摇。他质疑道,你说村民都有这个病,可我看他们都很正常,哪有患病的样子?孟涵说,我找来的人,自然都是症状轻微的,不过即便如此,也能从其行为上看出一些端倪。她抬头看向前面的附神台,大声喊道,赵叔,请出来一下。很快,赵哥就从树瘤里钻了出来,疑惑地说,结束了吗?
孟涵指着赵哥,对白长老说,你看此人,面颊凸出,鼻翻嘴阔,这就是典型的威氏病的外貌特征。白长老说,我印象中很多农民都长这样。孟涵又说,那我再说说他之前做过的事情吧。于是把赵哥之前做生意被骗,后来又去盗墓和抢银行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重点突出了三个要点:一是对外人的说辞容易轻信,包括批发商的付款要求,包括郑飞说的留洋之事,包括进入研究所后被误导以为是在银行等等;二是在挖洞时单纯依靠指南针,即使发现盗洞出现弯曲也不知变通;三是学习能力极差,不会使用手机,自然也不会使用手机的定位系统,对智能眼镜等最新科技产品更是毫无了解。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小王向她报告的。她说话之时,想起小王刚才意外身亡,感到很愧疚。她早就预料有人要在大典时动手,也做了一些防备,但没想到这股风暴还波及了小王,把他也卷了进来。
听完后,白长老说,这人确实脑子缺根筋。孟涵说,思维呆板,不知变通,拙于学习,这正是威氏病所带来的影响。其实他的症状已经算很轻微的了,在我们村里,很多重病患者,连一般的社交活动都无法完成。
孟涵和白长老的交谈,并没有避着其他人,因此观礼台上的祭司和姜宇航等人都听得很清楚。祭司们彼此交头接耳,有的甚至激烈争吵起来。一些曾经反对大祭司的,现在却被说服,反过来和其他人争辩起来。姜宇航也随着孟涵的讲述,回忆起赵哥做过的那些事,发现很多以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他意识到,孟涵说的确实是实话。只不过,就算她在天使选拔中真的是出于公心,毫无私情,眼前这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就能顺利平息了吗?
果然,在沉默片刻之后,白长老突然扬声道,一派胡言,这些特征在很多人身上都存在,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孟涵冷声说,那你想要怎样,要不要让他去医院开个证明啊?她看出白长老其实已经相信她说的话了,但也知道,就算她的解释再合理,也已经无济于事。对于今天的事,他们已经筹备了那么久,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的。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白长老退后几步,到了附神台边缘,面向台下教众说,大祭司涉嫌违反教规,德行有亏,我代表祭司委员会宣布,正式启动调查程序。调查期间,由我代理教务。祭司委员会里有人站起来,似乎不同意白长老的做法。白长老转身看向那些人,突然说道,你们难道想坐视她破坏均势法则吗?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先前不同意的几位祭司也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位说,康托集与母体的扭矩势差一向超过02牛米,怎么会破坏均势法则呢?白长老说,在母宇宙里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呢?如果康托集在所有时空中的总量占比超过阈值,扭矩势差转为负数,母体的能量就会全部流向康托家族,那我们就全完了。别忘了三千年前的谢宾之乱!几位祭司终于沉默着坐下,不再说什么了。
白长老觉得大局已定,终于再次看向大祭司,冷声道,请大人暂且下台,接受调查!孟涵笑了笑,坐在台上丝毫不动。白长老“哼”了一声,大声喊道,执法祭司何在?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位壮汉涌上附神台,将孟涵团团围住。白长老再次说,请大人配合调查。孟涵仍然不为所动,白长老正想让执法祭司上前,强行将她带下台,但整个附神台突然震动了一下。接着,台面中央的树桩上,开始出现了脉动的迹象。一些鼓包从树桩下方的根系里涌上来,缓缓向着外侧的树瘤方向移动。
孟涵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宣布道,附神即将开始,所有入选者就位!听到这话,赵哥连忙又从台子上跑回了之前的树瘤里。
白长老和所有的祭司都知道,附神的过程就是以时空裂缝为载体的母星生物扩散到人类大脑中,以其脑神经的分形网络作为附着物的过程。不管是天使的附神过程,还是祭司的附神过程,原理和本质其实都一样。不同的是,附着于天使大脑的时空裂缝,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意识体,它们来自于某些断裂的触手,因此只能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例如截断某些特定的神经电流回路,同时其能量也较为有限。附神之后,天使本身的意识仍然来源于之前的人类,而祭司则不同。祭司的脑部附着体具有较强的完整性,也具有独立的意识。因此,祭司的载体,大多为已经确诊为植物人的人类,因此其没有内在的自我意识。附神之后,祭司的意识自然就来自于异星生物了。台上的每个祭司都经历过附神的过程,这才能够以人类的身体为依托,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动。这一过程必需保持安静,避免外界因素干扰,因此,白长老让执法祭司们暂且停手,待附神完毕之后,再行驱逐之事。
起身之后,孟涵根本就没正眼看过围在她四周的那些执法者,只是凝视注视着那根粗大的树桩,似乎颇为紧张。树瘤开始慢慢膨胀,意味着时空裂缝已经扩散到了树瘤之中。这是正常的流程,之后裂缝会经过树瘤的调制附着于人脑,而树瘤则会重新缩小,恢复正常大小。白长老对孟涵的举动感到有些奇怪。附神典礼已经举行过很多次,除了早期的几次以外,几乎从未出过错,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紧张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找来了缓存祭司,询问他这次附神所涉及的母体范围。
在他们的母宇宙里,每个生命都是由母体所孕育的。祭司们来到这个新世界后,发现这里的生命形态与自己截然不同,特别是自称人类的智慧生命,其思维方式和文明成果,都一度让祭司们感到无从理解。即使通过附神的方式,在人类大脑中寄生了很长时间,他们也很难适应这种新的生活方式。通过虫洞来到新世界后,他们面临的首要难题就是,他们失去了与母体的联系——换句话说,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在母宇宙中,所有人都以某些节点与母体相连,因为他们身体的本质是扭曲的时空,而时空是连续的,或者说,不连续的时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那些犯下了严重过错的生命,才会被母体从身上切断、遗弃、放逐。这些被放逐的时空会因为失去与母体的连接,从扭曲逐渐变得平缓,时空曲率不断下降,直到变成曲率为零的平坦时空,同时也失去其蕴含的所有生命信息。因此,来到这里的每个穿越者都有一种被遗弃的强烈孤独感。他们必须附着在某个分形网络里,以维持身体的形态不被湮灭。让他们震惊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以人类为代表的高等生命,从一出生就是独立的。在他们的词汇里,根本就没有接近“母体”这一意涵的名词。最开始,他们以为地球是人类的母体,因为在他们的宇宙里,母体和星球是同义词。每个星球都是一个母体,包括那些发光的恒星。星球之间,则是平坦的宇宙空间。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地球虽然哺育着各种生物,但这些生物和地球之间并没有物理性的连接,也没有思维和意识上的互动。简单地说,地球只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它没有生命和意识,所以它并不是母体。
缓存祭司就在台上。所有从母体中分裂出的个体,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最开始一段时间依附于火焰,之后大部分时间都附着于榕树之中。这段时间,缓存祭司会负责对这些“新人”进行必要的训练,帮助它们适应这个新的环境,并教会他们一些必备的技能,例如如何通过时空裂缝控制分形机械。在一段时间之后,再通过附神让他们转移到人类的大脑之中。所以,缓存祭司是对这批新人最熟悉的祭司了。听到白长老的问题后,他回忆了一下这批新人的出处,然后精确地逐一做了报告。由于这次仪式是天使附神,所以每个树瘤中注入的都是一些时空裂缝的片段。缓存祭司指着一个树瘤,然后说,这是来自母体北部荒原三叉枝家族的片段,他们家族现在的节点数是三千亿,平均的节点度数是382,复杂度较低,集聚程度一般。
“三叉枝”这个名字是对这个家族分形特征的一个直观描述,表示其族人的身体类似于具有三个枝杈的树状结构。白长老一听这些数据就知道,这是一个平民家族,于是让祭司说下一个。缓存祭司又指着另一个说,这个是来自于赤道海的谢宾家族,本来的节点数有五万亿,不过大部分在谢宾之乱后被裂解了,现在剩下的节点有两万亿,不过复杂度和集聚程度都很高。
谢宾这个词的全称是“谢尔宾斯基”,本来是一个波兰数学家的名字,他提出了一种以三角形为生成元的特殊分形结构,因此这个结构便以他的名字而命名。时空族在使用人类的语言交流时,便把具有这种分形结构的家族名翻译为了谢宾家族。三千年前,他们家族中有人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时空集聚方法,可以减少谢宾结构的平均表面熵,从而缩小与母体的时空势差。通过这样的方法,谢宾家族从母体中获取了大量额外的能量,一举将家族节点数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家族的逐渐壮大,也就是节点数的增加,又进一步减小了其与母体的时空势差,从而让能量流更加集中地进入其时空扭矩之中。这一恶性循环打破了母体上能量分配的平衡状态,无法自发终止,这让所有其他家族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因为一旦势差变为负数,所有能量都将涌入谢宾结构之中,那将是所有其他分形结构的末日。好在,当势差减小到001牛米时,母神终于发现了问题,开始出手干预,这才挽回了局面。这次事件之后,母神特别规定了所有家族的节点数配比,以便让母体上各家族的时空势差彼此平衡。这就是所谓的均势法则。
白长老点了点头。谢宾家族曾经赫赫有名,诞生过很多智者,不过在三千年前的那场大乱之后,已经不足为惧。这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他直接问缓存祭司,这里的时空片段,有来自康托家族的吗?和谢宾一样,康托也是一种典型的分形结构的名称。众所周知,大祭司本人就来自于康托家族。缓存祭司想了想,说没有,这里没有来自康托家族的片段。白长老又说了几个和康托家族关系紧密的家族,但缓存祭司都逐一否认了。
白长老愈发疑惑了。既然这些片段中没有来自康托家族的亲友,大祭司又在紧张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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