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先生辛苦了,有劳您屈驾赶来为家祖父医治。”
次日晚上,江澜儿千等万等的名医欧阳淳终于到了江州。她暂时放下诸多事务,领着一帮人在门前迎候,以显尊重。
本以为会是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没想到竟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性子也十分温柔。一身藏青色锦缎轻袍,也没挂什么玉佩吊牌,衬得人既大气又随和。
欧阳淳摆手说道;“县主不必多礼,闵大人都和在下说了,速速带在下去见江大当家吧。”
众人就往里走,边说着边穿过了前后院的门,来到了江老爷子的院子。
今日,江老爷子的状态好了许多,虽不能说话,可是人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不少。
欧阳淳一出手便知此人医术了得,还没给江老爷子号脉,只瞧了一眼神色,又看了一眼那人参酒,立刻确认道:“不错,确实是金香涎。”说罢,他回身坐在了早已备好的软座上,替老爷子把脉。
“嗯……江大当家吃过什么药?”
候在一旁的江祥连忙递上了之前大夫的药方,供欧阳淳查阅,可他却摇头道:“不对,不对,这种蠹虫开的温补药方,怎么会有此等药效呢?”
“欧阳先生,您指的可是这个?”江澜儿问道,拿起了桌上的大蒜素。
欧阳淳的眼睛一亮,礼貌地接了过来,又打开塞子,轻轻嗅着:“此物是大蒜?”见江澜儿点头,他又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大蒜素有温中散滞、解毒杀虫之效,只不过在下还是首回见到这种的大蒜水,啧啧……”
“不是大蒜水,是大蒜提纯液。”江澜儿摇头解释道,“就像酿酒一样,把里面的精华都提出来,这就是提纯之意。”
她本以为需要花费大量口舌给欧阳淳解释什么是蒸馏和提纯,可欧阳淳听完她的话后并没有追问,反而是欣喜若狂的表情望着她,说道:“你,你也懂这个?贵府可有炼丹的术士吗?”
自觉有些失态,欧阳淳突然脸红了起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江澜儿也有些开心,没想到遇上了个懂得提纯和蒸馏的人,笑道;“先生随意些好。本府没有炼丹的术士,此物乃我幼时听亡父所说,仿着他的话做了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只当尽力一试,我不愿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呆呆看着爷爷身子每况愈下……”
说着心中生出了酸痛,她一仰头将泪水倒流回去,在旁的众人也跟着动了情。江澜儿仰头时心中暗想:老爹,看来日后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借您的名号。
欧阳淳苦涩地说道:“县主的一片孝心,为医者更能体会您的感受。”
对于他的事,江澜儿早已打听了个清楚。欧阳淳是个感性随和的人,虽出身医药世家,可从文考取了秀才。只不过这位奇人嫌科举麻烦,宁愿行医,便放下了毛笔拿起了药箱。
随即,他执笔洋洋洒洒写下药方,放在了桌上,恳切地说道:“有县主的大蒜药在前,再经在下这一服药,定能解江大当家的性命之忧!”
“那老爷子还能站起来吗?”江澜儿追问道。
欧阳淳面露难色,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吉人自有天相。”
“……”江澜儿此刻哑了,她知道如果不能行动和站立,对于江老爷子来说不如杀了他。
她定了定神,先把目标设为保住老爷子的病,等完成后再靠着后世复建的方法助其恢复行动能力。
“有劳先生了,欧阳先生今日就客宿在江府吧,免得再出去奔波劳累。祥
叔你亲自去药行给老爷子抓药,其他的我来安排。”江澜儿说道,又扫视了一圈,对着如今已是管家的赵三娘吩咐道,“婶子,欧阳先生的住处你好生安排,有任何事立刻来和我说。”
安排好一切,疲惫的江澜儿独自走出了房间,没有带任何人。
不知不觉中,她慢踱着步到了一处乍看陌生的地方,定睛一瞧才发觉不对,附近就是晏行的院子。
可是腿脚酸痛,江澜儿便直接在庑廊下坐着了,也懒得再挪动一步。
今日的月亮与半月前她刚来到这里的月亮好像,那日她躺在榻上,一轮满月穿过半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幽冷的光让自己生出了寒意,心中满是对前世的不舍和对今身的哀叹。
此景刺激,江澜儿不禁吟出“明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明月待何人”的诗句来。
“江月何时变为了明月?篡改张若虚的诗,乱弹琴。”
突然,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打断了江澜儿的哀思,她回头瞪去,竟没找到人。循着脚步声,才看到有一白袍男子从晏行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晏大人好雅兴,在这偷听女儿家的自言自语。”江澜儿讥讽道,上次两个人见面闹了些不愉快,本她没放在心上,可今日吟诗抒怀却被他当面批驳,一时间是既尴尬又气愤。
晏行挂着老师的名头,故而没有因为江澜儿受封而唤其县主,淡淡地道:“此处是为师的院子,何来偷听一说?”
江澜儿扬眉犟道:“可我坐的地方还没到晏大人的院子呢,哼!”说罢,她又觉得两人对话如孩童拌嘴般,忍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
“呵。”
江澜儿愣住了:没听错吧,晏行竟然也笑了。
连日来大事不断,两人没什么机会见面,她对此人的了解也不深。只是偶尔听下人汇报晏行常去看望江老爷子,每次等她也去看老爷子的时候,此人又走了。
忽然静了下来,江澜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踌躇间看见晏行也没回应。她意外发现,晏行往日冷冽的眼神,今日竟那样柔和,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月亮。
两人皆默不作声,就这样你站着我坐着,一起仰头凝望着天上的清月,想各自所想,思各自所思……
“夜深霜重,早日歇着吧。”
不知过了多久,晏行冷冷地说道,移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进院前不忘嘱咐道:“明日你该按时上课了,事再忙也不能落下课业。每日只半个时辰,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江澜儿点了点头,不自觉地说出了一句“晚安”,转身也往东院的方向走去。
来日一早,江府书房内
晏行对于比自己还早来的江澜儿有些吃惊,不过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难得。”
能不早吗?江澜儿可是寅时初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活动了下身体便赶来了书房。
江澜儿瞥了眼桌上的书,竟然是一本《南史》,二十四史其一。刚准备坐下,就被晏行一个藤条抽了过来,小臂上立刻红了一条,火辣辣地疼。
“江澜儿,为师教你尊师重道的规矩。每日课前先拜孔夫子,方能落座。”晏行收起藤条,走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孔老夫子画像。
“搞什么鬼,玩体罚。”江澜儿怒上心头,当即准备负气离开,可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多学一些知识也是好的。为了这个家和自己,她忍了忍又退了回去,松开攥紧的拳头,咬着牙跪在了画像面前。
晏行一身青色儒衫负手而立,他的个子比多数南方的男子更高一些,生性冷僻如冰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学生,见其礼数周到适才开口:“行了。”
今日的他比昨夜的他,全然不同。
江澜儿是见不得他这副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就坐了下去。似乎是有意将坐姿弄得难看,背靠着四出头的官帽椅上,右腿搭在左腿上面。
但晏行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讲起课来。
“为师从前教的,定是被你忘得了个一干二净。今日,为师让你从《贺琛传》学起。”
晏行的话刚落下,便看见江澜儿将书翻得乱七八糟,眉峰一皱道:“列传五十二。”
他令江澜儿自个先读一遍,还必须声音响亮,江澜儿也就扯着嗓子喊:“……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明君不畜无益之臣……”
慢慢地,江澜儿就明白了晏行让她读这段的意思。
贺琛,是南朝梁国的官员。他曾向年迈的梁武帝上书“百官缘饰奸谄,深害时政”,朝中许多奸佞小人以君子的面目粉饰自己,官场风气败坏,害国害民。
可对于贺琛针砭时弊的行为,梁武帝却大怒反驳道:“我每日勤政,生活简朴,人也瘦了,仍不敢懈怠。”说完还拿出自己曾经的腰带,证实自己确实瘦了。
“无论一国之君,抑或一帮之首,为尊者不可专听,不能独任。正如贺琛所言的‘专听生奸,独任成乱’。”晏行顿了顿,目光兀地望向自己学生,“在你看来,梁武帝衰亡的原因是何?”
江澜儿细细思索一会儿,最后挑了个觉得不错的答案回道:“梁武帝没有唐太宗的肚量和胸怀,李世民可以虚心纳谏听从魏征等人的谏言,而梁武帝面对贺琛的谏言却只会反驳而看不清自身问题。”
说完得意地笑了笑,江澜儿前世好歹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高材生,繁体字一类的认起来也不太难。
不料晏行并不满意,背过身子望向窗外,讽刺道:“这种回答,为师六岁便可作出。”
他紧接着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纳谏是为尊者的基本道德。其身正,则不令而从。其身不正,虽有令也无人从。若为尊者妄自尊大,则小人日近,良佐甚远。”
江澜儿听出来了,晏行这是在用贺琛与梁武帝的故事讽刺她之前没有听从晏行的建议,对背叛的下人施以重刑。
同样是说教,但这种授课方式确实比直接说教或者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要娓娓动听得多。
回过味来,她将自己的坐姿变得更端正了些,不再弓腰跷腿,而将背绷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或者看向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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