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晌午,用过饭的江澜儿一改往日在家的习惯没有午后小歇,而是独自坐在书房的圈椅上,神情严肃地凝着一本账簿。
良久后,她丢下账簿,痛苦地叹了一口气,闭着眼沉思起来。
如今自己要接手的江州漕帮,竟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在外人眼中拥有江南半壁漕运的帮会,实则危如累卵。这样的摊子放在自己的手上,倘若走错一招,便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正当苦思冥想之时,小桃的一声唤将她拉回了现实。
“小姐,二当家来了。”
李恒迈着方步跨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江澜儿见他这模样,不禁好奇地问道:“老叔满面春风,可是有喜事将近?”
“哈哈哈,刚收到的消息,你一看就知道了。”李恒点头笑道,随后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江澜儿,“你前几日问的事,有信了!”
她忙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晋西银号预备借给江州府白银十万两的事,“嚯,这什么银号,这么有钱?不对,不对,江州城没病没灾借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我跟你这么说吧,有的铺子只能叫钱庄,因为它只有一些兑银存银等的服务。而银号则不同,它的业务范畴可比普通钱庄要广得多,晋西银号正是银号里的佼佼。咱们大周的现任首辅便是晋西佬……”李恒解释道,随后用火将信烧了个干净。
他接着说:“你问得不错,为何江州城没灾没乱的要找晋西银号借这么一大笔银子呢,那是因为方古通这个赃官和江州商会穿着一条裤子,他啊,是替吴方借的。”
前段时间,江澜儿从李恒那里得知吴方引以为傲的霜糖生意给他带来了不菲的财富,二人便决定找痛处下手,毁掉他的这条由南到北的生意线。
“一个小小的江州知府,四品官,能有那么大的面子让晋西银号给他们借钱?还一借就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再者说,若是因咱们对其霜糖搞得破坏,令他们不得不借银周转,可那一个仓库的霜糖其进价也花不了十万两白银吧?”江澜儿连连摇头不解地问道。
“食民自肥罢了。江州知府品级是不大,但江州城值钱啊。开国以来,仅江南一省的赋税年年就占据着全国赋税的大半,用这个做抵押值不值?”李恒冷冷笑道,“十万两白银,一半进了方古通的腰包,还有小半要用在疏通关节上。我估摸着,江州商会能到手的只有三四万两。”
“……”
江澜儿细细思忖了些时候,脊背生出不少的冷汗,半晌后才开口问道:“江州商会能赶在年末赋税上交前,还上这十万两银子吗?”
李恒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淡淡地笑道:“江州商会这霜糖生意,没几个人能做,贩到北边利润翻了数倍,一生十不是问题。”
“那咱们就不能让他得到喘气的机会!”
江澜儿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有些意外地没有感到疼痛,她脸上放出了异彩,兴奋地说着:“我们要把这个消息爆出去!”
李恒却有些为难,说道:“这个消息还是我早年间在晋西跑镖的时候种下的人缘,若让对方得知是我们泄露得这个消息,怕是对江州漕帮不利啊,再想想吧……”
“老叔,你看你又来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咱们如今都快倒闭了还怕这么?不过侄女我自然也不是个莽撞人,不如来个借刀杀人,把这个消息从信州泄露出去……”江澜儿嘿嘿直乐,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恰恰最直接最有效。
她见李恒仍然犹豫不决,便补充道:“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消息,你就能知道,别人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信州漕帮也正愁干不掉我们和江州商会呢。”
信州漕帮和江州商会似敌似友的关系,正是江澜儿可以利用的地方。
李恒仍不作声,沉吟了许久才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点了头,临走前交代道:“此事由我去干,方可万无一失。过两日你就要即大当家的位子,就在家里好好歇上几日,等即了位,怕是没有歇的时候喽。”
“好,有劳老叔了。”江澜儿点点头苦涩一笑,也承认了他所说的事实。
时间竟这般快,转眼就到了二十八这日。
“今日无课,为师只希望你能谨记圣人的仁恕之道,你身上戾气太重。算了,下课吧,时候不早了。”
晏行因为江澜儿今日要参加漕帮大当家的接任仪式,就早早地放了她的学。神情怅然地看着自己学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游廊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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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真是“祥云迷高阁,瑞气罩江楼”的一派好景象。
江澜儿衣着一身石青锦袍,领口和袖口皆是内卷而非外翻,因为漕帮是与行船打交道,自然不可“翻”。紧接着,她迈出左脚带头出了江府大门,领着一帮人乘船到了典礼现场。
丛山叠翠,长水澄清。又风和日丽,路直沙平。
此地正是江州漕帮的发源地——清湖,那是江南大运河江州段中的一个小岛。
江上高船千条,放眼看去旌旗满天,鼓声阵阵震人心,花灯翩翩迷人眼。在李恒等人的操持下,典礼被安排得极尽奢华宏大又庄严。
仪式开始,先由司仪托着一盘粗布葛衣送到了江澜儿的面前。她将粗布衣衫套在外衣上,以示漕帮大当家不忘祖宗之创业艰苦,时时铭记光宗耀祖之重任。随后她双手持龙烛,身背告天祭文。不带一兵一卒,独自前往清湖小岛的山顶。
此路虽崎岖多石,但只能步行上山。这点路程对于江澜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片刻后就在众人的赞许声中登上了山顶。
她将蛟龙烛靠向山顶的青龙鼎,里面装满了火油木屑等易燃之物。青龙鼎的火登时便被江澜儿点燃,伫立在山下码头边的漕帮子弟立刻狂啸欢呼起来。
“呜呼!”
江澜儿将背上的祭文取下放入青龙鼎的火焰里,须臾间便化为乌有。最后冲青龙鼎跪下,诚恳地行完三拜九叩之礼,在场的凡是漕帮子弟也跟着跪下。以告慰天地、祖宗先师。
一套典礼下来,竟用了半日时光,夜幕悄然降临。
江澜儿又换了身衣服,等候已久的李恒立刻上前请示道:“大当家,晚宴已备好。是否请大伙入席团圆?”
“老叔,你还是唤我侄女或者澜儿,咱俩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江澜儿回道。
李恒心中生出阵阵暖意,可仍坚持着自己的主意,说道:“大当家不可,漕帮靠的就是尊卑有别、秩序井然,李恒可不能托大不要脸。”
“那咱俩私下还是如旧。你若不答应,侄女再也不理你了!”江澜儿佯装生气道。
李恒心一软,只好答应道:“哎,好、好吧。”
“好!这才是我的好老叔。让大伙快入席吧,他们也饿了一天了。”江澜儿自己也饿了一天,因为漕帮的规矩是在仪式中弟子们不许进食进水,以示心诚洁净。
李恒点头,随后放声大喊一句:“大当家有令,入席!”
呼啦啦的人群鱼贯而入涌进了宴席会场,众人手中都拿着孝敬大当家的贺仪。除了帮中子弟以外,还有些半只脚踏进漕帮的官吏商贾也请了过来,不过今日来的都是小角色,许多高级别的官员收到了请帖却没到场,故而场中空了不少位子。
“大当家,知府万古通没来,江州商会的吴方也没来,还有……”
江澜儿听着李恒的禀报,向场中望去发现确实空了不少座位,看来江州漕帮的情势已十分危急。又想起这几日查阅数年来帮中的账目,收入少了八成就算了,被江旭造成的亏空也难以追回了。
“爷爷啊爷爷,你给我留这么个烂摊子,孙女我可咋办啊!”江澜儿忍不住抱怨道,可再怎么抱怨也于事无补,她隐隐已有改造漕帮的想法了。
江澜儿缓步入了首席,在主位落了座,随后朗声道:“坐!”
听到吩咐的漕帮弟子们立刻坐了下来,便开始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家都按着辈分开始了敬酒。
李恒刚准备站起身子向江澜儿敬一杯,不料却被肖仁抢先打断:“在下恭贺大当家接任之喜,愿咱们江州漕帮蒸蒸日上、辉煌如故!”
席上众人也都站了起来,举杯敬向了江澜儿。
江澜儿想起之前小厮汇报肖仁近日的所作所为,心中对他的厌恶之情更添了不少。但为了大事计,她表面上仍伪装得极好,随即莞尔一笑道:“多谢肖先生,多谢诸位叔伯前辈们的抬爱。”
能和江澜儿坐一桌的自然都是帮中资历老、辈分高的人,他们分管着各处堂口码头的事务,在江湖上的威名也都不小,有的岁数也江老爷子还大。
她饮下一杯水酒,忍不住地叹息道:“老爷子身体已经大好,可大夫说他仍需静养不便到人多的地方,故而不能前来。”
说完,江澜儿又兀自站了起来,望着场中的众人,宣布道:“凡是今日到场之人,无论身份背景,皆能获得伴手礼一份。”
底下人都开始嘀咕起来,以往只有自己孝敬上面的,没想到还能收到大当家的回礼。
江澜儿挥手令人将一箱箱伴手礼抬了出来,随即让仆役们分发下去。礼盒虽然不大,可样式奇特精巧,收到的人皆是爱不释手,还没收到的人直接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期待着什么时候能到自己。
多日前,她就请人做了不少竹藤盒,用来装她精心装备的礼物。
突然,门子大声报道:“信州漕帮应大当家贺礼到!”
场中顿时哗然不止,连仆人们都停下了动作,都将头扭向了门口。
有那年轻气盛的议论道:“应腾飞亲自来了?他还敢来江州!”
“这不是砸场子吗!?”又一人怒道。
江澜儿定睛一看,却见到那日点心铺的胖掌柜挺着大肚子迈步走来。
“江大当家,咱们又见面了,可是不打不相识哩。”胖掌柜阴着脸笑道。
“呵,本帮好像没给你们铺子发请帖吧?”江澜儿冷冷说道,再次向外看去,并没有发现应腾飞的身影。
李恒也跟了过来,他早已从小桃那得知了那日的事,没好气地说着:“江州漕帮多谢应大当家的好意了。”随即一拱手,“还请你哪来的带回哪去吧。”
胖掌柜被对方当着众人的面弄得下不来台,正要发怒之时又听门子报了一句“江州商会会长吴方到”,随即嘴角又上扬了起来,颇有些得瑟。
“真热闹,哈巴狗也是成双成对出现。”江澜儿戏谑道。
她一早猜到了自己的接任仪式不会简单地结束,提前就吩咐下了别拦着任何来向她贺喜的人,无论这些人是友是敌。浮在水下的东西哪有浮出水面的更容易看清呢?正好趁此机会了解敌友亲疏,将来好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吴方伴随着门子的报声跨步进来,他的眼光在场中不停地来回扫,随后才冲着李恒拱手道:“恭祝大当家接任之喜。”
众人一怔,摸不着头脑,不懂吴方是眼花了还是痴呆了,竟然拜错了对象。
李恒脸色乍然大变,看了眼江澜儿的脸色如往常才放了心,蹙眉道:“吴会长,你拜错了人。”
“新大当家是江大小姐。”胖掌柜在旁搭腔,随后冲着吴方拱手问好。
吴方却装作一脸疑惑,说话的声音极大:“啊?不可能,漕帮大当家怎么会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呢?女流之辈如何能当得了漕帮之首。”
江澜儿不禁冷哼一声,想着该来的终究来了,“哦,吴会长对女人好像很有成见?不知道你是不是女人生的,或者吴会长是令尊十月怀胎生下的?”
她故意掩面偷笑,又道:“小?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为秦国夺下数座城池,被秦王嬴政拜为上卿。吴会长不光身材矮小,目光也短浅得很呢~”
“嘶——”众人没料到江澜儿如此能说会道且口无遮拦。吴方更是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发烫,随后他又感受到了江澜儿等江洲漕帮子弟们投射过来的阴狠眼神,吓得顿时怔在了原地。
“都是些小角色,更令自己头疼的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应腾飞。”她在心中暗道,随即吩咐着众人,“来人,将本帮不欢迎的客人全部请出去!”
吴方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在场上扫了一圈,发现了什么,立时不屑地看着江澜儿,讥讽道:“贵帮的人可真不懂待客之道,怪不得都没几个人来捧场。我等前来给江州漕帮贺喜,贵帮却如此待客,看来江州漕帮大势已去啊,哎……”
听罢,帮中弟子哪受得了这个气,怒火一下子从脚底板蹿上了头顶,皆站起了身拿着家伙什,露出凶狠的目光瞪着吴方等人。见状,吴方的手下们也站了出来,形成了两方对峙的画面。场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战争只待一触即发。
“既然吴会长赏光吃这顿饭,那就请坐吧。”江澜儿意外地没有动怒,而是摆手让众人收起家伙,她是不想自己即位的第一日就发生流血事件。
她的所作所为,落在了吴方等人的眼里,却成了“畏惧如鼠”,他心里更是认定了江州漕帮已回天乏力。
吴方眯着眼将头扭向了一边,背着手不屑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本人就是过来瞧瞧热闹,如今看来甚为冷清,吃饭就算了吧。另外知会你们一句,即日起,江州所有商铺的货物皆不用贵帮运送了。”
此话一出,漕帮弟子们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了那里。
“你们莫不是把货都交给了信州?”李恒咬牙问道,他的脸变得铁青,拳手关节握得发白。
“正是。话已说完,本人告辞了。”吴方嘴角挂着讥笑,转身就要走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飞来的瓷杯将他的眉头砸出了一道口子。
“何人偷袭?!你们几个把人给我带过来!”
眼见吴方带来的打手们正要发作,门子的报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信王府贺礼到!户部晏大人贺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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