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基和刘琢的婚事定在了一个月后的某个吉日,袁家上上下下都开始张罗起来置办婚礼的用品。每天都有家仆抱着新物件或色泽漂亮的布匹穿过袁家的院子。或许就是趁着这人多眼杂的间隙,刘琢时不时就会跑进来找陆北言玩,她性格张扬不拘小节,丝毫没有新嫁妇的拘谨,这点深得陆北言的欣赏。

    不过陆北言也知道,刘琢来找自己不过是一层伪装,她的真正目的还是想看看袁基。按道理来说,未婚夫妇应该是不能见面的——陆北言对此非常不屑一顾,她是自由恋爱的坚决捍卫者——但袁基态度开明,他说反正之前也和刘姑娘打过招呼,何必顾忌这么多繁文缛节。

    刘琢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小礼物,诸如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她亲手缝的小香囊,每次都是让陆北言过目一下,然后她喜滋滋地双手送给袁基。虽然她会找些类似“做衣服的时候布料剩多了”“闲来无事做点小点心”这样的理由,但大家都能看出来那些精心包装过的礼物绝对是她用心准备的。袁基倒也不拆穿,只是微笑着点头收下,又回赠一些他喜欢的书籍或墨宝,总之二人有来有往,陆北言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是越来越情投意合了。

    他们进展顺利,陆北言是欢喜的,但自己这边,却似乎陷入了困境。

    她越来越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和袁绍相处了。

    因为,她不知道袁绍对自己的好,是不是因为他心有所求。一些人拜神求佛,为的就是神明能实现自己的心愿。万一袁绍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与自己来往,那他越对陆北言好,陆北言就越是心虚。

    她是个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所以袁绍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异样。在某天,他主动拦住了正埋头走路的陆北言,问:“北言,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陆北言心中警铃大作,他又要对自己好了。“没事呀,只是最近筹备长公子的婚事有些忙而已啦。”

    她这样解释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陆北言觉得,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最容易被袁绍这种类型的人拿捏住,在深陷于他制造的泥潭中不可自拔前,先让自己远离危险,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她与袁绍之间的尴尬,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

    在这期间,陆北言接待了一位客人。

    与这位客人打上照面的瞬间,她便愣在了原地。

    这位,她印象可太深刻了。在陆北言还是幽灵的时候,她便震惊于这人的身份,没想到现在她有了实体,能和这人面对面遇上。

    是曹操。

    看着眼前婢女打扮的人一脸震惊,曹操也觉得莫名,他问:“我脸上可有异物?”

    陆北言咽了口唾沫,回答:“……没有。”

    “那你看我作甚?”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陆北言赶紧低下头躬身行礼,她道:“曹公子是来寻绍公子的吧?他今日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曹操眉头挑了挑,“我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姓曹?”

    糟糕,对方还没报上名字,自己怎么就抢先回答了呢。陆北言一边暗道自己真是个笨蛋,一边大脑飞速运转,为自己解释:“绍公子曾向婢子提过他的几位朋友,婢子也只是依着他的描述猜测罢了。”

    “他的描述?啧,我也没什么能一眼被认出来的特征吧。”

    陆北言偷偷瞄了他一眼,嗯,其实……就身高上还是挺明显的特征的。但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转移话题:“绍公子现在不在家,曹公子不妨晚些再来?”

    曹操摆手道:“不用了。我过来也只是想和他说一声,我要回谯县休养些日子。这点话你帮我带到也一样。”

    咦?他要离开洛阳?陆北言其实有些好奇曹操离开的缘由,但以她的身份,实在不方便直接提问。但架不住她对眼前这位未来枭雄的旺盛好奇心,只好旁敲侧击着道:“曹公子这么年轻,不在洛阳大展宏图实在可惜。”

    谁知她这话一说出来,面前的曹操立刻露出了在陆北言看来约等于“你不会是外星人吧”的表情。她想,自己肯定又是说错话了。

    果然,曹操摸着下巴,语气里带着戏谑:“小姑娘,你还懂什么叫宏图?”

    “……不懂。”

    “那你刚才那些话可真有意思。”曹操道,“现在这世道,哪来什么宏图伟业。哦,也是,你在袁家做事,吃穿不愁,倒和井中之蛙没什么差别。”

    面前人的态度实在让陆北言不爽。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情不自禁捏紧了些,但他们现在在袁家门前,何况对方是客人,她不能发作。

    “行了,我走了。”曹操拂袖转身,动作一气呵成,“你帮我转告袁本初吧,就说友人曹孟德走了,不用送。”

    陆北言生硬地回复:“知道了。”

    友人?这个时代“友人”的标准还真是奇怪,她理解不了。

    当天晚上,她将曹操的话带给了袁绍,虽然多余的内容她并未讲述,但袁绍却似乎看出了陆北言心中的不爽。

    袁绍问:“北言,你是因为孟德,所以不高兴吗?”

    陆北言如实回答:“是。”

    袁绍无奈地摇摇头,他道:“孟德脾气是这样,洛阳城里好多人都觉得他不是善茬。宦官蹇硕极受陛下宠信,几年前蹇硕的叔父违禁夜行,孟德竟打死了他。旁人都觉得他曹孟德是头脑昏聩了,可我却因为这件事,反而更欣赏他。北言,我觉得我和他有些东西是相似的。”

    袁绍的声音隐约含着一种兴奋,陆北言察觉到,这是一种找到了知己的欣喜。

    可是,那时候,在袁绍身披孝衣的时候,曹操和那个子文的对话,还回响在陆北言的脑海中。何况,袁绍所创造的一切,最后几乎都葬送在了曹操的手中。

    思忖良久,陆北言终于还是决定提醒他,她轻声道:“绍公子,曹公子和你恐怕不会是一路人……”

    她话音未落完,袁绍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他问:“北言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神明的神谕似的。陆北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她嗫嚅着:“我只是,随口一说,绍公子可以不用在意。”

    “可我很在意。”

    看着陆北言诧异的模样,袁绍又补充道:“我就是想,大家都觉得我和孟德很合得来。毕竟我和他就连出身都……”

    “出身?”

    “北言不知道吗?”袁绍眨眨眼睛,“我是婢生子,而孟德是宦官之后,我与他的出身都不光彩。只是后来,叔父将我过继给父亲,给了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所以有时候我看到孟德因为身世不被待见,也会想到自己。”

    陆北言明白了,袁绍对曹操产生了一种投影般的移情,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才会将他当做自己难得的知音。

    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最后终将和曹操分道扬镳,但现在看着袁绍的神情,还是不忍心直白地让他远离曹操啊。

    陆北言叹了口气。

    “本初,”她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说。虽然曹公子回了家乡,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袁绍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你好久没叫我‘本初’了。”

    “咦?有吗?”陆北言这时才反应过来,“可能绍公子叫着更顺口吧?嗯,不过我现在是婢女呢,下次一定注意。”

    “不必,”袁绍摇头,“其实你私下叫我本初挺好的。你刚刚不是说要做我的朋友吗?朋友之间何必用敬称呢?”

    “我好像也没说要做你朋友吧?”

    “嗯?你刚刚不是这个意思吗?”

    感觉又被他反制住了。陆北言啧啧嘴,她果然最不擅长面对袁绍这种类型的人了。

    不过……等等,她好像也可以反向利用这一点?

    想到这里,陆北言清了清嗓子,她说:“既然本初这么说了,那我就以你朋友的身份自居了。那么,请问本初公子,您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作为您的朋友,请您不要向我隐瞒,不然我会非常,非常,非常伤心的。”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重提到这件事,袁绍微微吃惊了一下,而后很快调整过来,语气里带着笑意:“你啊,不愧是北言,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我一直很机灵。”

    “好,一直机灵。”袁绍很快又收敛了笑意,他静静地注视着陆北言,直到后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才收回目光。

    袁绍说:“其实就算我不说,恐怕过不了多久你也会知道。宫里似乎已经有人嗅到了风声,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上门拜访。”

    他的语气让陆北言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她安静地等待着袁绍接下来的发言。

    袁绍转过头,他认真地看着陆北言,语气严肃:“北言,你可知道何为‘党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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