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过,秋来爽朗。桓郑近来动作频频,一面探查皇帝近来动向,一面着人留意慕如的举动。见皇帝果如慕如所言,有不寻常举动。又见慕如少去刘府,多在宫中留职,渐对慕如少了疑心,明面虽招安了慕如,却不放手重用。桓郑年少锐气,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气魄,在桓家盛世的当下,眼见父亲仍对皇室面上毕恭毕敬,甚为不解。到底年轻未经艰难,不懂形势易变、需留一线的道理,不明白势不可用尽,留有余地的道理,年轻图一时气盛,未顾及后报。迫于父亲的威严,桓德面前,还能克制自己,谨慎处事,背过桓德,却颇有微词,迫不及待想做点事情,向父亲证明自己是对的。
慕如与刘崇便是利用桓郑这点筹谋。成为驸马,有诸多的优势,然而,慕如不忍将连宋牵扯进来。他有自己的顾虑,不能娶连宋,却又控制不住情愫,相处日重,微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慢慢产生,事情都开始朝着与当初相反的方向发生。
文渊阁藏书近来规整多了,无他,连宋公主罢了。
今日阳光正好,连宋照例来了文渊阁。贵嫔娘娘得了兄长刘崇的意思,也有意撮合这一对小情侣,有了贵嫔娘娘得授意,各处对连宋公主都礼敬些了,即使连宋常来这文渊阁,门口的宫人也少有阻拦的。自上次慕如送书过去,连宋由着自己大了回胆子,心思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由着自己,尝试着去靠近一点太阳。
“慕如,经字篇,已规整,按了朝代、年份、门派做了分类,有好些有了破损,需得重新誊录一遍的好”,连宋公主放下束袖,坐到了慕如对面,摊开一份破损厉害的书简,抄录了起来。
慕如放下了手中的笔,递给连宋一方帕子,指了指连宋的脸,连宋揩了揩脸,原来是收拾书简时,脸上不慎脏了,却没注意。连宋接过帕子,细细地擦净了脸,拿着帕子又缩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帕子脏了,我拿回去洗净了再送回来给你”。
“又何须这般麻烦,你是公主千金之躯,却来替我做这些琐事,一方帕子,只怕是不够给公主酬劳才是”慕如爽朗笑着,又接着道,“不过细细说来,倒是你要付我酬劳才是”。
“你这脑袋瓜子又想什么坏主意”,连宋听罢他此言,便知慕如又想了坏点子,且看他说些什么来。
“公主爱看书,往日都拿钱币疏通了守卫进来的,还只能靠强记回宫再默出来。如今我来了,让公主光明正大地进这书阁,汗牛充栋,随君任取,还可坐在这廊下誊抄,可不是我给公主的便利。为着小臣的这一点好处,公主可是该赏赐些才是”,慕如一脸不怀好意。
“今日我宰了田角的鸡,再从水塘中抓条鱼,田中瓜果拾摘些来,下厨设宴,款待你,这样可好?”,连宋一脸不以为意,回应道,“你也真是,三天两头惦记我田里的东西,我一点家当都快让你吃没了”
“我如今来这文渊阁,俸禄微薄,难以糊口,你若不施舍些,可不得叫我饿坏了”,慕如两手一摊,耍起了无赖,“大不了,一会我借着送书的由头早些去,也帮着杀鸡宰鱼,一身劳力抵饭钱了”。
“噗呲”连宋笑了出来,“你这文质彬彬,还能动刀吗”。
“你这可是小看我,想当初我在酒坊时”,两人日常拌嘴成了常态,慕如在酒坊待了数年,生活自给,这做饭的功夫能有啥不会的,慕如一听连宋此话,随口就接话,只是提到酒坊,似是想起什么,又停住了,又继续说道,声音中又些微的低沉,“想当初我家变,在酒坊生活几年,若不会做饭,岂不是要饿死了”。
“原来慕公子还会庖丁技艺,那我可是要见识一番。”桓郑从外间来寻慕如,远远看见慕如与连宋公主坐在廊下,摆着案几誊抄文书,心下疑惑。
慕如一见桓郑过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连宋,心下不安。几人相互见礼后,桓郑坐在连宋公主原先坐的一侧,看了二人誊抄的书简,抬眼看了看连宋,再看了看慕如,又瞥见连宋手中的帕子,似是男子之物。桓郑瞬时神色内敛起来,眼中有一抹锋利之色,脸上却端着笑意,“慕兄真是好大手笔,能请得动公主做这繁琐的活计,不知公主的酬劳几何”。
此前樊楼上,桓郑为拉拢慕如,曾提出愿替他牵线成全他与连宋公主,慕如为免将连宋牵扯其中,称是利用连宋而非真情,桓郑也便不再提及此事。方才从阁门进来,瞧见廊下的一幕,如何能信只是利用,若真只是利用,那慕如心思就远比面上的深。面上的慕如因家丑愤慨,不加掩饰,而此刻,焉知这份不加掩饰的愤慨不是迷惑桓郑的假象?细想此处,被人玩弄鼓掌,桓郑心下隐隐升起杀意,这点杀意,慕如如何不知。
连宋不知此前樊楼缘故,不明桓郑言外之意,只见慕如神色有失常之相,当下便明白了几分,随即开口接道,“连宋在宫中无用,世子便不当连宋是公主了吗”。
连宋此言一出,桓郑与慕如霎时惊住了,满宫谁不知连宋公主最是卑微,何曾摆过公主的派头,便是在宫人面前,也是一贯谦卑,何况在权倾朝野的桓家面前,今日是吃错药了吗。即便形势比人强,然人前的体面还是要给到皇家,此刻桓郑也不便发作,起身行礼请罪,“桓郑惶恐,不知公主此话何意”。
连宋施施然坐下,喝过一杯茶,开口道,“连宋素来喜好诗书,然这文渊阁怠慢已久,文渊阁时常嫌弃路远不曾将书例送至连宋居所,连宋虽不受父皇重视,便不是公主了吗,岂容这帮奴才怠慢。今日来书阁中理论,无人理会,只好亲自誊录些书籍。怎得就成了世子口中的做这繁琐活计的奴才,世子是否太辱没人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慕如见连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登时愣住了,这连宋,变脸功夫厉害。桓郑一听此言,一时分不出真假,也是,公主再如何倾心,又如何会屈尊降贵,不顾名声,亲来抄录。只是不对,方才似乎听见公主相邀慕如前去用饭,此又何解。
“桓郑鲁莽,请公主赎罪。”桓郑假意请罪,继续道,“只是方才似乎听到公主将屈尊,亲自下厨,宴请慕大人。恕桓郑愚昧,不知是为何”。
“连宋道有一言想请教世子”连宋道,“桓家总揽我朝律法,世子身为桓家传承,若有不遵律法者,该当如何”。
“自是应按律惩处”桓郑道,“只是不知公主所言何人。
“我今日前来文渊阁理论,无人理会不说,抄录了这些书籍想带走,奈何连宋身为女子,气力不济,便要这慕大人派人相帮,哪料这慕大人开口索要赏赐,连宋无能,宫中无长物,只一手厨艺尚能见人,这慕大人竟不分尊卑,要连宋下厨。这般不知礼法、目无皇室之徒,按律该当如何”,连宋一脸气愤。
“自是应当杖责。只是方才桓郑从阁门进来,似乎不见公主斥责慕大人,似乎另有笑意”。桓郑继续道。
连宋一听此言,瞬时眼中泛泪,继续言道,“连宋虽为公主,如何不知形势比人强。这些奴才为何怠慢连宋,连宋如何不知。连宋今日一时气愤,前来理论,这些奴才虽不敢明面为难连宋,但哪个不是挂着笑脸顾左右而言他。连宋若不低头陪些笑脸,岂不底子里子全无。况天长日久,连宋终究要在宫中生活,若得罪了宫人,日后如何好过。方才见了世子来,知世子最是秉公执法,才敢向世子主持个公道”。
“既是如此,桓郑定当执法为公,看谁人还敢枉顾法纪”。桓郑道。
“如此,连宋且先告退”,连宋道,“只是一会相烦世子,交代文渊阁宫人送来书例”。
“这是应当。”桓郑道。
几相见礼后,连宋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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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如,这连宋公主似是对你有意,这公主一向守拙自保,当下却肯为你出头,慕兄想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的”桓郑端着茶饮,边说道,“当初桓郑愿从中牵线成全慕兄,慕兄当时言语,可与当下不同,不知慕兄何解”。
“此事,正如世子所想”,慕如直言道。
桓郑听罢此言,一怔,放下茶杯,“慕兄这般坦言,桓郑倒是意外了。只是桓郑不知,慕兄是如何得了连宋公主的欢心,不知是否如法炮制桓郑呢”,桓郑脸上挂笑,眼中却仍是寒意,只是少了杀意。
“不是慕如得了公主的欢心,是慕如真的喜欢上了公主”,慕如直言道。
“什么”桓郑颇为意外,从没想过慕如是真有意连宋,桓郑只以为,慕如一边攀附皇家,一边讨好他桓家,首鼠两端,忠心难信,心思深沉,不容轻视。当下听他这般说,着实意外了。
“我是真喜欢上公主了。一开始不过是想得驸马身份,跻身朝堂,为世子大事效力。只是相处日深,与公主志趣相投,渐有惺惺相惜之情。当日世子想为我牵线,我心中自是欢喜。只是我要做的,是颠覆皇家的事情,我曾遭皇家毁家,若我毁公主之家,不知她可能原谅我,如若没有未来,何必听凭世子好意却耽误了她一生。二来,即使公主能原谅我,我为世子所谋是大事,若将公主牵扯其中,恐难保公主周全。当下,我只愿能见她笑颜便知足。”
“原是此番缘由,我倒是险些误会了慕兄。我既与慕兄投契,当为慕兄考虑此事”,桓郑神色松泛了不少,温言道。
“若世子为我考虑,请世子万不可安排此事。我心上有她,万万不愿打搅她的平安。”慕如起身跪下,桓郑被这大礼吓了一跳,开口问道,“慕兄这是为何,你若坚持,桓郑答应你便是,何须如此大礼。”
“慕如有一事求世子,万望世子答应”慕如跪在地上不起身。
“何事,你且说来”桓郑道。
“世子,如他日大事得成,万请世子妥善安置连宋公主,若我不幸,以身殉道,万望世子庇护公主,一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慕如说来,眼中似有眼泪。他替刘崇筹谋的事情,胜负难说,若皇家得胜,自然是好。皇家重归正统,无论慕如是否活着,看在慕如以死扶保皇室的功劳,公主前程自不必说。若皇家败了,若慕如身死,连宋公主只怕难保全,只有慕如间谍身份未破,桓郑能体念慕如的一点功劳,善待连宋便好。
听得慕如此番真情实感,桓郑也颇动容,答应道,“慕兄严重了,无论世事如何,桓家定护连宋公主周全,你放心便是”,“虽不知来日如何,当下,我便可先成全慕兄”。桓郑道。
慕如听罢此言,一脸疑惑,不知如何回应。
“慕兄是否忘了公主方才所言,慕兄既得罪公主,不妨辛苦走这一趟,替公主送书例过去吧”桓郑一脸顽笑,“公主方才要求杖责慕兄,想来也不舍得,你便早些过去吧,宫中流言,你与公主不用顾忌,都有我呢。”
“慕如,感念世子恩德”,慕如再一拜,“如此,慕如且先告退”,说罢慕如收拾书简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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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如离开后,桓郑一直守在阁门口的随从走了进来,“世子,慕公子往连宋公主住所去了”。
“安排人看着慕如,若有异常,便来报我”,桓郑道。
“世子不信他吗”,随从问道。
“倒不是不信。慕如确实有才,更有一点好处,年轻气盛,性情中人,这样的人,若无异心,是个好帮手。我权且再留意看看,若他得用,便再好不过”桓郑道,“派人打听慕如与连宋公主的事”。
“是的,也是要留意他是否与连宋公主做戏欺瞒世子”,随从道。
“倒未必是做戏,我瞧他二人是真有情意。若是真事,便是我们拿捏慕如的好由头了,我倒希望他们情意再深一些”桓郑道,“吩咐宫中,不得议论慕如与连宋,更不得阻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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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世上最难以掩饰的东西,尤其是两个历尽不易的人。哪怕起初将心门看守的多严,真心便敲开了紧缩的心门。心上住了人,便忍不住替他着想,而忘却自己的防守。世事难料,无畏好坏,不过向前走去,走到尽头,才知是苦是甜。结局甜蜜也罢,若是苦不堪言,心如死灰,是否会后悔,当初贪念这一点点的甜,却换来永世的绝望。若然终究要决裂,是否宁愿当初死守心门,哪怕孤寂一生,也不冒险求缘。
谁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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