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后,京城上空天高云淡,气温骤降之下,凉水摊子渐渐隐了行,巷弄中的脚店开始投入热茶的生意,一早煎好滤渣的茶壶长久的置于小泥炉上煨着,冒出滚滚水汽,笼在巷弄两侧的高墙之间,久久不散,使得巷弄中云飞雾绕。
由四五人组成的锦衣卫队伍,简衣驾马穿行在水雾中,为的是避开主道。
他们穿过巷弄,驻马于一处大宅门前。
领队吴千户吴颜下了马,叩响了门,门里应声探出一颗脑袋,他上前一把薅住那人头顶的发髻,将他拽出门来。
“昨日夜里,孟家长子于柳阳巷被人砸断了手指,据查是你家主人唆使打手所为,叫他出来走一趟。”
那人想夺回自己的头发,在他手里挣扎,“你们……你们是官府的人吗?凭什么抓我家老爷!”
“不是官府,胜似官府。”吴颜凑近了些,瘦长的脸上透出狠厉,“你家老爷不长眼,打残的是户部尚书的女婿,文殿大学士的儿子,打伤官眷,罪大恶极,理因由我们锦衣卫来管,叫他给我滚出来!”
那人战战兢兢开了门回去,吴颜吹落指间薅下的几根头发,翻身上马,对身旁的良知秋侧近上身。
“同知大人干嘛呢?自打回京就整日愁眉不展?”
良知秋蹙了蹙眉,“不该抓此人。”
这说的什么话?
吴颜看向身后同僚,同僚立刻读懂他的眼神,退马三步,避而不听二人的谈话。
“怎么会不该,这可是张太师的指令。”
“那又如何?”想起自从为张太师效力,锦衣卫整日里干的,都是维护官家门面的事,形同替人擦屁股,他心中郁郁愤懑,不住道,“这个孟建,旬日里就欺压百姓,混迹烟花之地,现在甚至女干淫这家的男眷,就算被打断腿都算是轻饶。”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倘若我朋友得知此事,依她之性格必定一刀要了他的命。”
“奈何啊奈何。”吴颜叹了口气,“这是大学士之子,尚书之婿。”他用肩搡良知秋,低声劝道:“你怎么回事,你我也是官家出身,也明白这中间的事儿,何须与孟家站在对立面,别像个莽撞冲动的江湖人似的。”
良知秋对此话难以苟同,索性调转话题,指着他俩颊上缠绕的层层叠叠的纱布,“你的脸什么时候能好?”
“药先糊着吧。”他摆摆手,“毒虫咬的皮肉都溶溃了,哪儿那么容易好。”
不多时这家的主子步出门来,满头花白,他被锦衣卫锁住了双手,拉在马后随行。
良知秋即刻认出了他,这是一家戏班的班主,从前机缘巧合下两人和打过照面。
老者在马下气喘吁吁,愁眉不展,良知秋于心不忍,翻身下马,让老者坐上自己的马。
他自己心情极差,让其他人先返回刑狱司,自己则沿着街墙漫行。
一月前,良争和原同知三人被从刑部大牢放出,但仍受着督察院监察,需在家中禁足,直到圣上开言网开一面,许他们几位复职。
然而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小皇帝并无此实权。
此前锦衣卫在良争手中,小皇帝尚有手腕触及皇城各处,如今锦衣卫也被三师所控,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天子又能求得谁为自己传达只言片语?
为官为朝,即便是为皇为帝,也多是身不由己。
良争自从得知良知秋为了救自己,而甘愿带着整个锦衣卫所听从张太师差遣后,将他臭骂一顿,此后卧病在床半月不起,直到今日还把自己关在院中,不愿与他说话。
旁人不懂,爹为何也不懂?难道他救良家救错了吗?
耳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哥你看,真能取出钱来,瞧瞧这、这还有这。”
他浑身肌肤一紧,猛然驻步,转身面对街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听见李三粗的声音从身后掠过,他才举目望向人潮。
喧嚣集市中,李三粗身边还有一人,她风姿挺拔,青衣窄袖,马尾辫子随着步伐左右轻晃,如染墨狼毫一下下扫过背上那把裹布的刀。
她一直在京城,还是才回来?
良知秋不知不觉举步跟在了后面,远远的看着佟李二人拐过街角,正要跟上去,吴颜却另牵一马从正道迎面折返回来。
“知秋,你怎么还在这耽误时间?张太师急召,快走吧。”
佟十方与李三粗一路直达京城,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埋头苦睡,直到午时将尽才先后醒来。
如今京城是什么局势,二人并不知晓,也不敢随意走动,要了酒菜让小二端入屋中,随即盘发挽袖一顿狼吞虎咽。
佟十方用最后一口酒漱了漱口,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斜靠在桌前打了个饱嗝。
李三粗抱着卤猪头猛啃两口,“大哥,今天尽兴,我得问个问题,你不是不想和那个金苍蝇来京城吗?为什么现在又来了?”
“我不是不来京城,是不想跟着他来,受人之恩也受人牵制,而且我这次是专程来找其他人的。”
“什么人?”
她在桌面一拍,桌上牙签飞起,她凭空一抓,叼在嘴中。
“三粗,咱干票大的吧。”
“能行!”李三粗把猪头往桌上一放,郑重其事的,“劫舍还是造反?”
“造你个头。”她用手边的花生壳丢他,“你不是老想轰轰烈烈的干大事吗?咱们这回就轰轰烈烈办一回事,去把地下发臭发烂的东西挖出来,把世道好好清理清理。”
“你要挖坟呐?”
她这回点了点头,“挖,往死里挖,要挖就挖进对方的祖坟。”
此前的事李三粗并不知晓,佟十方今夜索性将这一路的遭遇见闻,以及自己的推测全盘托出。
李三粗听的是又晕又惊又怒,十指越收越紧插入肉中,气急了又一口啃下半个猪耳朵。
“马勒戈巴子,这是啥人呐?卖人肉?我的天内!还想杀你,这畜生!咱不但要挖他家祖坟,还要把他十八代都挖出来卤了!老子亲口吃了他!!!”
佟十方盯着他手边那颗千疮百孔的猪头,瘪了瘪嘴。
“幕后黑手是不是一个人,还尚未可知呢,目前我只知道这只手里握着三个组织,一个是在国内外搭桥引线,做人肉人皮买卖用以捞钱的,一个则善用机甲,负责暗杀,还有一个,就是江湖盟那三个冒牌尊者,用来专程操控江湖风向,制造舆论,现在江湖盟没了线索,机甲组织也无从下手,所以我们要从人肉买卖这门生意下手查。”
“咋查啊?”
“我认识一个朋友,在朝中大理寺任职,一直在追查这个案子,我答应过他,只要自己的事情解决了,就回来帮他,现在是时候了。”
门外走过一位宿客,正在破口大骂:“对街礼乐楼把老子当冤大头宰!再也不去打尖了!”
她目色一动,白牙轻轻一咬,将牙签咬断,站起身来,“在那之前,我先出去办件事。”
京城中属银杏最多,入秋后扇状叶片就黄了大半,与成熟的白果一同被凉风刮落,飘飘洒洒铺就一路,寻常百姓若遇上必然抢拾入药。
唯独落在四门巷中的白果无人敢拾,只因有人见到华贵车马在此间出入,推测这应该是某个权贵的私宅,不敢随意造次。
这可就惨了秦北玄了,遍地白果被黄叶盖着,扫也扫不净,再被车轱辘那么一碾,从上面飘过都觉得自己是臭的。
“冬瓜!”她掐住鼻尖尖,握拳砸车壁,“改道改道,不去茶楼了,立刻去城东酒坊买两桶老酒来,把这巷子给我里外洗三遍,快走!”
家仆有些为难:“主子,这个月银钱花的差不多了,得省着点用。”
“二叔最近还没来?”
“没呢。”
“那就调头去礼乐楼。”
“去干嘛?”
“看看龙虎榜上有没有带赏金的生意,快点!再慢点我都要吐了。”
京城礼乐楼,三楼茶堂的龙虎榜前已经围上了许多人,自甲乙局后,也是罕见的局面。
不必靠近众人都能看清楚,龙虎榜上被人用朱砂漆画了一行字:再无三尊,联盟已灭。
笔锋惨烈,色彩骇人,关键是没人能懂。
榜下一人率先指向这行字,“新来的诸位!你们说说,这是再什么三尊?什么盟已什么?”
这话原该写作:再無三尊,聯盟已滅。
隐在角落的佟某人一掌拍在脸上,在这世代里没学过繁体字和文盲似的。
“三粗,你好歹提醒我一下。”
李三粗挠了挠头皮,“提醒啥?不是那么写的吗?”
他比自己还盲。
榜下众人正交头接耳。绞尽脑汁也不懂,但又不愿承认自己无知。
“这仨字是天书吧?”
“啥天书,明明就是错笔字!”
“我能看懂一个,这个字,上面一,下面火,就是在炉上烹煮的意思,我猜是设宴的意思。”
“你咋不说是火上横树枝,是生火的意思?”
一群人争论半晌没个结果,最后骂骂咧咧下结论:“啥啥啥!这是个啥人嘛,白丁还学人写啥字!”
便听人群中有一人脱口而出,“这不是错笔字,也不是天书。”
众人,“别逞了,你就知道?”
那人用扇尾指着无和灭,“因为这两个字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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