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序,现在抛下手头所有任务,前往峄城。托月斋会有人接应你。”
“身份,目标。”他简洁明了地询问。
“身份是周行山曾经的首席大弟子,北宫秩。目标——去到晏离身边,取得他全心全意的信任。”
……
朝阳从地平线下冒出头来,冉冉上升着。
可熹微的晨光,还未来得及让人们感受到温暖,便被厚厚的一层乌云,遮去了一切光华。
细雨飘落。
丝丝凉意沁润进了所有人心中,稍稍地压去了怒火,洗刷了血迹。
北宫秩不着痕迹地抬起手,就着雨水擦去了眼角微小的泪花,也控制住了心底的悲恸。
他微笑着开口,眼神里精准地演绎出了疑惑的情绪:“我们以前认识吗?”
窦昆喉头一窒。
眼前人的相貌,虽然与他记忆中的师兄相比更加成熟一些,但不论是声音还是气质,他都绝对不会认错。
可师兄好像,不记得他了。
“小心!”
北宫秩惊呼出声,伸手想要拉窦昆过来,后者却只怒然回身一脚,直接将偷袭的人踢出数米之外,倒地不起。
窦昆弓着身子,低低地喘息着。
空气混合着血液在喉咙里翻滚,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他像是一只重伤的猛兽,虽然虚弱,却依旧无比可怕。
“师兄……”
猛兽返过身来,忽而又转变成了一只无辜的小白兔,用爪垫不断擦拭着脸上的鲜血,好以干净的面容面对北宫秩。
“北宫秩现在是我的人。”
始终站在一旁的那位托月斋的女剑客,此刻撩开头帷上的白纱,淡淡开口。
“他是我们周行山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窦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了。
他的真气快要耗尽。再拖一会儿,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带着师兄安然离开。
“你别急。”北宫秩上前一步,扶住窦昆的两臂,转头对着两位女剑客道,“我看他应当不会害我,又已是这般遍体鳞伤,不如我先跟他离去。等到情况稳定,再回来找二位仙子。”
女剑客柳眉微蹙:“可你现在没有武功……”
“自保无虞。”北宫秩的笑容潇洒而自信,带着一股从始至终不曾消散的傲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去相信他。
女剑客终于点头,只是在他们离开之前,往北宫秩的腰带里塞进了一样东西。
“诸位仁兄,大家都是侠义之士,如今魔教之人重伤在身,我们勠力同心,定能直接将他生擒!”
夏飞扬高举六爻剑,真气承托着声音如波纹般一圈圈扩散开去,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擒魔有功者,九越山庄必有重谢!”
窦昆对他的口号置若罔闻。
他一把扯去右臂的衣物,用这根还算干净的手臂揽住了北宫秩的腰,将他虚虚地抱进怀里。
“抱歉,我身上有些脏……”
“没事。”
北宫秩从怀中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从窦昆的眉梢眼角,到面颊,再到挂着干涸血痕的嘴角,就着绵绵细雨,一点点地将血迹擦净。
他低下头,伏在窦昆没有受伤的右侧肩膀上,悄悄地嗅了嗅。
片刻后,方才道:
“走吧。”
“抓住他——”
窦昆腾空跃起,脚下几次借力,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栋三层小楼的房顶,将下面所有人的呼喊声,都甩在了身后。
“还撑得住吗?”北宫秩捋了捋他的背后,就像是在安抚家里受伤的小兽。
“嗯。”窦昆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有浪费半点力气在说话上。
他体内功法疯狂地运转着,空荡荡的丹田刚刚注入一丝微弱的真气,便被直接抽出,推进着窦昆飞跃向更远之处。
他榨干了体内的每一缕真气,终于在短短的盏茶时间,便远离了峄城的喧闹,来到了沣河旁的那处断崖。
崖下,凶猛的波涛不断拍打着岸边,无数暗礁伺机而动,誓要撞毁任何一艘胆敢在此停靠的船只。
□□凡胎落下,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场。
“先歇会吧,我帮你控制一下伤势。”
没有等到回答。
北宫秩一愣神,轻轻推了推窦昆的身子——他像是一只断了翅的鸟儿,身子挺得笔直,轻飘飘地往地上坠去。
“你……”北宫秩连忙将他搂进怀里,放到自己的腿上躺着,开始查看伤势。
一扒开衣服,北宫秩便惊得吸了一口冷气。
狰狞的伤口纵横交错,最深的那道乱风轮的伤口更是几乎将他斩为两半,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
他的一身黑衣完全被鲜血浸湿,摸到手上,留下满手的猩红。
北宫秩垂下眸子,从头发里拿出一根暗藏的绣花针,又从衣服上扯出一根线头,用牙齿咬断,穿到针眼里。
他屏气凝神,下手极快,不消片刻,便将窦昆胸前的伤口细致地缝了起来。皮肉严丝合缝,擦去血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这儿曾经有过一道如此夸张的伤口。
打好最后的结,北宫秩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跌坐在了窦昆身旁。
他白到近乎透明的额头上,遍布了细密的汗珠,给本来就俊美到近乎雌雄莫辨的一张脸,更添了几分如雾气般的虚弱感。
“你这小子,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点了窦昆的穴位。一天之内,窦昆是没可能恢复神智的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趁着这片刻闲暇,吐露真心。
北宫秩双手环抱膝盖,呆呆地盯着少年的脸。
“这十几年,怎么没见你长大呀,还是这副小孩儿的样子。”
由于痛苦,少年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时不时地发出细微的痛哼,听得北宫秩心里疼成了一团。
“教主大人……晏离……”
北宫秩口中酸涩。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料到,在他费尽千辛万苦混入魔教,想要找到被他们抓走的师弟的时候……
他的好师弟,窦昆,已经改名换姓,成了魔教的教主。
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千面夜叉,晏离。
“你真的杀过那么多人吗?”
北宫秩的大拇指,轻轻拂过窦昆的面庞,擦过他的耳边。
那里有一道鞭子留下的浅浅疤痕。
“他们……”
“芝序。”
尹非沙的声音如同一道闷雷,倏地炸响在北宫秩的心中。
他抬头望去,却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虎阙舟的大人物,怎么有空来关注姚长老手下的人了?”
尹非沙从远处缓缓走来,腰间的银色剑鞘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璀璨夺目。
“这种语气,你不怕我杀了你?”
北宫秩歪了歪脑袋,似是思索了一番后,方才开口道:“属下怎么记得,按照青薇教的教规,您不能杀我。”
尹非沙顿时一滞。
确实。
他手下的人大多是纯粹的刺客,这次要找擅长易容之人,便去问姚瑞君借了芝序。
按照教规,青薇教教徒只听命于自己头上的长老。而其他长老如果越级处死了教徒,便能被弹劾长老之位。
且不说贺奇渐如何选择,旻州和荆州的那两位,可早就对他心生不满了。
“哼。”尹非沙吃了个小亏,倒也不计较,而是继续道,“说实话,我本以为他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你。”
北宫秩笑笑:“人总是愿意相信长得好看的人。”
尹非沙眼神一变,抬脚又往北宫秩的方向走了几步,凑到他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他离得实在是太近,身上那股金属的锈味直冲北宫秩脑门,激得他胃里一抽一抽的。
“这副皮囊确实是好看哈。”尹非沙抬手,近乎粗暴地捏住北宫秩的脸,让他牙齿深深陷进两颊软肉。
血腥味渐渐在嘴里弥漫开来,北宫秩开不了口,只能抓住他的手腕。
可他终究已武功尽废,从腕部延伸到拇指那道七寸长的旧伤,早就让他的手无法正常弯曲,更别提与一位修为精深的剑客角力。
“可惜,跟晏离一样,臭得慌。”
尹非沙嫌恶地甩开了手,捂着鼻子,像是面前放着什么臭不可闻之物。
“谢谢,您倒是一如既往地铜臭熏天。”北宫秩嘴角染血,却张扬地笑了起来。
银剑出鞘,剑尖距离北宫秩的眼球,仅仅一寸而已。
气味是尹非沙的命门。
他能闻到常人闻不到的气味,但却完全感知不到自己身上的。所以,他最恨别人说他体臭。
“要不是留你有用,我早杀你千次万次。”尹非沙咬牙切齿。
“荣幸之至。”
北宫秩却眼都不眨,直直地盯着尹非沙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杀殷沐木?”他突然问道。
“我杀她也是为了帮你,你反倒开始质问我?”
话说出口,尹非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盛怒之下,居然轻易地说出了实话。
“你刚才,是在故意激怒我,好套我的话?”
“很明显,是的,尹长老。”北宫秩淡淡一笑,“我易容潜伏在形形色色的人身边十余年,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
尹非沙气到原地打转。左右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压下心底的火气,准备开始跟北宫秩好好说话:“你后续可有什么计划?我会尽力协助你。”
北宫秩心念电转。
他进入魔教本就是为了寻找师弟,现在人已找到,该考虑的就是如何离开。
可是,窦昆现在偏生顶了个“魔教教主”的名头。
普通的教徒跑了,换来的肯定是青薇教的追杀。以他现在的易容实力,改头换面安度一生不是问题。
但,哪里有教主跑路的事?
教主在哪儿,哪儿就是青薇教的大本营。他练了魔功握了黑剑,不论走到哪儿,都会遭到所有正派人士的围剿。
“我收到的任务是,取得晏离全心全意的信任。所以,我会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陪着他。”
“好,好,好。”尹非沙竟是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北宫秩必须活着待在他的身边。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控制他为我所用。”
“您这话应该去跟姚长老说。”
言下之意,你管不到我。
尹非沙忽而冷笑一声,收剑入鞘,打开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瓷瓶中,异香蔓延,钻入了北宫秩的鼻腔。
北宫秩脸色大变,缓缓地捧住心口,瞬间汗如雨下。
那里面一颗鲜活的心脏,正以一种绝不正常的速度猛烈跳动着,泵得他浑身血气翻涌,体温快速上升。
他强撑着抬起头,汗水滴落在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你刚才……给我喂了火蛊?”
尹非沙应是趁捏他面颊的机会,悄悄让火蛊蛊虫寻着血味进入了他的体内。
“哈哈哈哈哈,姚瑞君给的东西,果然是好用。”
尹非沙得意地大笑起来。
见到北宫秩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碎发瞬间被冷汗打湿的模样,他心里高兴得不行。
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理解贺奇渐为什么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人了。
真是爽极了。
北宫秩身体止不住地打着摆子,连昏睡在他腿上的窦昆的面容,都开始有了摇晃的幻影重叠。
他的骨骼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悲鸣之声,连内脏都似要溃烂。
“关上。”
剧痛折磨着神经,北宫秩一口银牙快要咬碎。
“姚瑞君说过,这个要不了你的命。”
“他是不是还跟你说,千绦蛊也不会要人性命?”北宫秩强行压下声带撕裂般的痛楚,目光狠厉。
尹非沙一愣:“你……”
“我跟随姚长老那么久,也用过他的蛊虫,知道是什么味道。你给教主下的千绦蛊,是最为可怕的蛊虫之一,一旦发作便会直接取他性命。”
刚才,北宫秩从窦昆的颈肩,嗅到了明显的千绦蛊的味道。
“尹长老大概也明白,教主一死,你的右护法之位,以及虎阙舟的地位,是……”北宫秩喉间涌起一大股血液,被他勉强咽下后,继续道,
“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的。”
尹非沙皱着眉头,将手中的瓶子合上。
瞬间,北宫秩像是溺水的人被从水里捞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因沸腾的血液而颤抖着。
“我暂且信你一回。但今后记住,再敢冒犯我一句,我会再让你尝尝这只蛊虫的滋味。”
北宫秩低声应答:“是。”
尹非沙甚至不知道这只蛊的名字,这才是他有胆量忽悠他的原因。
火蛊寿命短,等到三个月后蛊虫便会死去,融入他的血液中消失不见。所以,只要能骗到尹非沙三个月,就足够了。
待到尹非沙走远,他才从怀里拿出手帕,放在雨里淋了会儿水,将被尹非沙触碰过的所有地方,仔仔细细地擦了干净。
帕子的一角,用青绿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字——
“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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