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昆醒了过来。

    山壁被温暖的火光映成了柔和的橙色,耳边潮涌潮落之声,与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混在一起。

    一时间,万物归于寂寥。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水与火最纯粹的交融。

    他张开干燥的唇,呢喃道:“师兄……”

    他多怕这只是一场梦。

    许久未听到回应,窦昆心下一凉,撑着山壁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却不见北宫秩的身影。

    “师兄!”

    他连忙跑到视野更开阔的沙滩上,可除了他所在的这片沙滩,四周就只剩下了陡峭的崖壁。

    哪里有北宫秩的身影。

    窦昆紧抿双唇,背靠崖壁,缓缓地滑坐到了地面。

    终究,还是梦吗……

    这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噩梦,到底要到哪一天,才能结束。

    “哗啦——”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人赤条条地从水底冒出头来,惊得窦昆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却抓了一个空。

    北宫秩怀里抱着一条肥硕的鱼儿,用力甩了甩头,等到大概能睁开眼了,才发现窦昆正坐在岸边上。

    “你醒啦!正好,我抓了一条好大的鱼,我们可以一块儿烤着吃!”

    北宫秩笑容灿烂地招呼着窦昆,没一会儿就成功地爬到了岸上,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从他面前走过。

    红晕从窦昆的脖子一路爬到了耳朵尖,他将头埋到了自己胸前,恨不能将双眼直接戳瞎一般。

    以前师兄也不是没带着他抓鱼过,只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懂不到那么多事情。

    现在这般坦诚相待,他终究是……

    不过师兄真的好瘦啊,皮肤也白得像是玉雕出来的,火光照上去,恨不能照出水光般,比那些仙子看起来还要更美几分。

    窦昆摸了摸鼻子,摸出来两道臊血来。

    “愣着干嘛,别待那边了,晚上很冷的。”

    说话间,北宫秩已经用外套将自己擦干,换上了整洁的纯白色里衣。

    窦昆畏畏缩缩地转过头来,用手遮住两只眼睛。等透过指缝确认北宫师兄已经穿好衣服了,才敢站起身来,做贼似的往里走。

    他们待在崖壁的一处凹陷之内,不受潮水侵袭,也能遮风挡雨,算是个不错的居身之所。

    “师兄……”

    “这儿就我们俩个人,我也跟你把话挑明了说。我没有之前的记忆,是楼筱语收留了我,我才知道了从前的名字。”

    北宫秩用一根削干净了的粗木棍清理着肥鱼的内脏,手活麻溜,看起来极有经验。

    “所以……”

    “所以,你以后别乱叫我师兄,我不想做你师兄。”

    北宫秩抬头看向他,眼底倒映着火堆的光晕,如同一枚名贵纯澈的黑色宝石,温柔而美丽。

    但他口中的话语,却毫不留情地一把捅穿了窦昆的心口。

    “好,北宫。”窦昆从善如流。

    还好还好,不是真的不认他了。

    “不不不。”北宫秩激动地站起身来,明眸中写满了名为期待的神色,“好孩子,叫一声爸爸听听。”

    窦昆:“……”

    窦昆:“啊?”

    “原来没那么傻啊。”

    北宫秩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毫无疑问,一字不落地全都传进了窦昆的耳朵里。

    他没想到,师兄本来在普世意义上就已经是个叛逆不羁的了,现在没了周行山首席的名头作束缚,居然还能更加没节操!

    “说起来,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死还真挺厉害的。”

    北宫秩又用木棍将肥鱼捅了个对穿,双手握着树枝,将鱼举在火堆上慢慢地烤着。

    “嗯嗯,师……”窦昆一顿,改口道,“北宫,我已经把无间心诀修炼到第八重了,现在能自如地隔空御物和控制真气修补伤口。”

    这回轮到北宫秩无语了。

    作为一名专业的易容师,通过只言片语套信息是他的拿手好戏。

    可今天,他还没准备好开始下套,窦昆就直接一股脑儿全给捅出来了。

    这很伤害他的职业自尊心啊!

    不过,姚瑞君给他的信息是无间心诀第七重,而非第八重。看来,窦昆也不至于那么傻,对于长老还是有所隐瞒的。

    “这无间心诀,是种什么功法?”

    “不害人的!”窦昆张口第一句,就是在强调这件事。

    北宫秩默默不语,继续烤着肥鱼。

    只是他手筋断过,腕处的力量本来就比普通人还弱,还没举上一会儿,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那你把这条鱼举起来试试。”

    窦昆依言放出一股真气,轻而易举地控制着烤鱼漂浮起来,从北宫秩的手里自行飞了出去。

    “倒是挺方便的。”北宫秩捏了捏手腕,索性将鱼交给了窦昆来烤,自己乐得清闲。

    没有佐料的烤鱼算不上有多好吃,就算北宫秩厨艺惊人,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巧父难为无米之炊啊。”

    北宫秩嘴里嗒着一片脆嫩的鱼皮,眼神慈祥地望着窦昆,“你吃鱼肚吧,骨头少点。”

    “无间心诀到达第六重可以辟谷的,不用吃东西。”窦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靠,早知道抓条小点儿的鱼了。

    食之无味地吃了大半条肥鱼,北宫秩摸着鼓囊囊的胃,躺到了窦昆身旁。

    “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窦昆心道,这倒是符合师兄的性格。

    师兄从来是个不记事儿也不记名字的人,一两个月不见面,他就能把人的名字给忘得一干二净。

    “窦昆。疑窦丛生的窦,昆仑的昆。”他道。

    “我叫北宫秩。东南西北的北,宫殿的宫……秩序的秩。”北宫秩耸了耸肩,“倒是和我的性格完全没有半毛钱关系呢。”

    “有关系。你一直是打破秩序的那个人。”窦昆真诚无比。

    “那你呢?你以前是我的跟屁虫?”

    “以前是,但之后不会再是了。”

    北宫秩转过头去。他突然发现,窦昆那张稚嫩的少年面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几岁。

    去了几分秀气,更添了些许圆融和可靠。

    窦昆却只是闭上双眼:“夜深了,睡吧。”

    “刚吃完就睡,对胃不好。”北宫秩毫不留情地开口,打破了这种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暧昧氛围。

    窦昆呆呆地转过头,对上了北宫秩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去消消食,你留在这儿养伤吧。”

    他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披上刚刚晾干的外衣,便走到了沙滩边上。

    月色朦胧,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圈圈破碎开来,又一点点聚拢成一团。

    相较于空气,更为温暖的河水没过脚踝,仿佛碎月伸出了一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他跟腱上的陈年旧伤。

    窦昆蹲在崖壁凹陷的洞里,痴迷地遥望着北宫秩的背影。

    他只穿了一层薄衫,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内里那诱人的曲线。

    窦昆的眼里不由得浮现出了刚才所见的柔韧纤腰,一边捏住了鼻子止血,另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地浮想联翩。

    若说普通人是女娲柳枝上随意洒下的露水,那他的师兄,则定然是她捏了十万年泥人后,精挑细选出来最美丽的那一个。

    就连他指甲里月牙儿的弧度,都像是被谨慎细密地设计过,不会多占一分,也不会有一点歪斜。

    那双细瘦修长的手,牵着他走过了许多岁月。

    也将支撑着他走完接下来的时光。

    “好看不?”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张仙人般的脸,已经凑到了窦昆的面前。

    放大的眉眼,连眼睫毛都能一根根地数清楚。

    窦昆屏住呼吸,本能地点头:“好看。”

    “多谢夸奖。不过,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北宫秩笑了笑,像是逗小孩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转身走回了火堆旁边躺下。

    “对了,鼻血别滴到衣服上,好不容易给你洗干净的。”

    窦昆连忙捏着鼻子,在衣兜里翻找起了什么。可找了半天,总找不见。

    “帕子在腰带的夹层里。”北宫秩闭着眼睛道。

    果不其然,那块绣了“昆”字的手帕被洗得干干净净,叠成了一个小元宝的形状,藏在窦昆的腰带夹层里。

    这是分明就是北宫秩的习惯,也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

    “这叫腰缠万贯。”

    ——窦昆记得,师兄当年是这么解释的。

    但是他还没学会小元宝的叠法,周行山,就毁在了一片尸山血海之下。

    北宫秩觉浅难眠,但擅长装睡。

    他故意装作熟睡的模样,等了一会儿,窦昆就自己凑到了他的背后。不敢伸手揽腰,只敢一寸寸地往他那边挪。

    年轻人的呼吸似乎都比较粗重。

    北宫秩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窦昆的呼吸。不知不觉间,竟真的就这么躺在坚硬的石头地上睡着了。

    窦昆盯着北宫秩的后脑勺看了一夜。

    直到现在,他还在怕这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怕自己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又回到了虎阙舟那个逼仄的小盒子里。只能啃着白面馒头,喝着没味道的白水。

    更怕一觉梦醒,师兄脸上淌下两行血泪,亲手将佩剑捅入丹田,倒在他的身前。

    “师兄……”

    直到天色微蒙,他轻轻开口呼唤,北宫秩却依旧沉于梦乡之时,他才胆敢支起身子,捧起一对纤细而脆弱的手腕。

    珍之又重地,亲吻了他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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