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系,彼岸无涯。
“凡人的记忆由本君来消除,韦宗睿本君自当安顿好,”落羽君慎重道,“花蘅、尧予……还有江大人,沂原放心交给我罢。”
“替我多谢你的仙禽了,”夏木辰诚恳道,“它们的体力似乎变好了。”
落羽君抿唇一笑:“这次下凡没有被岩浆烧到,它们也很开心呢。”
绝重操旧业,握起船桨,夏木辰朝落羽君挥手:“那我们就出发了。”江逐和沈依望以目光示离别意,离开岸,四人就此出发。
“从凡世前往极乐道阻且长,你若执意前去,不如先回天界。”
夏木辰淡淡道:“尧予多虑了。从凡世进入佛界有三道门,名为空、无相、无作。唯有从凡世启程,渡过此三门,方能向佛表示虔诚之心。”
沈依望一震,顷刻道:“如此,我必当与你偕行。”
花眠剑于虚空中刻下法阵,夏木辰低声念咒,艰涩的佛语从口中吐出,一个小阵不久便成了。成了之后,夏木辰把悬浮的阵向前一推,阵即刻扩大,立在海面上,成了门。
夏木辰微笑着对江逐道:“刚成神时,我曾一个人走过此路。没想到到现在还记得开门的咒。”
江逐扶住夏木辰的肩,夏木辰顺势靠住他,江逐温声道:“不想笑就不笑。”于是,夏木辰的笑容下一刻就消失了。
“……”沈依望无处可去,只能背对着他们。船上的三人全都没有玩笑的意味,尤其是两位神君,脸上满是疲惫。
“韦释,”沈依望声音很轻,“我记起他了。你说的姓韦的故人。”
夏木辰两只手握住江逐的一只手,声音轻得仿佛没有了:“哦。”
船只缓缓地驶进第一扇门:空门,众人身过此门,霎时从凡世的海域进入了一个白雾茫茫的海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听到水声,除此之外,简直万籁俱寂。
这份沉默是被夏木辰打破的:“……没想到凡间已经乱成这样了。”
“不止你看到的沂原,”沈依望道,“还有很多地方,天灾频发。”
江逐道:“这些都是近日一同爆发的么?”
“……是。”沈依望侧过脸,蹙着眉头,“你们在巴山日日快活,自然不晓得外界的情况。”
夏木辰和江逐俱无言半晌,江逐叹道:“是我们疏忽了。”
沈依望一阵肉麻:“别故意在本君这里展示你们的……关系了!”
江逐可不是故意的,他是习惯了。夏木辰换了一个姿势,一边沿着骨骼描摹江逐的手,一边道:“我一直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和江逐的关系的?听你的语气,似乎在清山的时候,你就有所怀疑了。”
沈依望背对着夏木辰黑着脸冷笑:“看你们黏腻的样子,就觉有伤风化。本君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请花蘅君紧闭尊口。”
江逐的指腹带着薄茧,触感温凉。夏木辰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这时,船已行了长长的一段距离,来到了第二扇门:无相门。
无相门内,天幕漆黑,唯有几颗闪亮的星辰点缀。夏木辰抬头,江逐在他的耳畔沙沙道:“仿佛瞬间从清晨倒流回了子夜。”
夏木辰的耳朵有些痒,“嗯”了一声:“这段黑夜会持续很长时间。”靠着江逐有一段时间了,夏木辰坐了起来,手仍握着江逐的。江逐的指尖插入夏木辰的指缝,两人十指相扣。夏木辰静静地垂眼,注视交叠在一起的手。江逐则凝视着夏木辰,深沉的眼眸里尽是专注。
韦释之于夏木辰乃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哪怕曾经再投缘,随着光阴荏苒,情谊也渐渐淡了。可他的死却宛如一个警钟,又或一个契机,不断提醒夏木辰记住:好物不牢、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这些夏木辰年少时深有体会,如今不得不惆怅难遣了。
船行过漫长的黑夜。沈依望背对江逐和夏木辰而坐,坐了许久只觉脊背已发麻,遂换了一个姿势。转过身来,正见两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的情状,沈依望不由道:“有完没完了?”
夏木辰一抖,双眼猛地一睁,看向沈依望:“我以为你入定了。”
沈依望阴沉着脸。江逐淡淡道:“这种事情习惯便好。绝便丝毫末觉不妥,日后,尧予君也会如此。”
“江大人还真豁得出来,连本君都为你感到羞耻。”
“谬赞了。”
沈依望同江逐你一句、我一句地针锋相对起来,夏木辰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不知为什么,竟愉快许多了。
江逐见夏木辰已然笑眯眯起来,不欲再逞口舌之快,转移话题:“不知木辰从凡界去往极乐用了多久?”
问题问到了自己身上,夏木辰回忆了片刻,诚实道:“这个……我不记得了。”
沈依望凉凉道:“本君却记得,为了虔诚地拜佛,你还特意跳下天庭,从凡世向极乐。”
“这份虔诚佛们可十分受用。”夏木辰玩笑道,“你不信算了。”
绝仿佛不知疲惫,长长的路不多时便到了尽头,远方的海面出现了莹莹的光。那是第三扇门:无作门。夏木辰振奋起来:“极乐马上就要到了。此门之后,接连天界天净海。”
绝颤巍巍地说道:“卑职可以踏足……天界吗?”
夏木辰将手搭至江逐的肩上:“怎么不行?佛包容万象。不过……”他抬起眼,眼睛从纤长而微微上卷的眼睫下向上看江逐,“你可要诚心诚意哦。”
江逐弹了夏木辰一下:“知道了,花蘅君。”
“又打我!”夏木辰夸张地怒道,“不要打我头!”
江逐面无表情,又弹了夏木辰一下,夏木辰道:“你再来?”
江逐于是第三次弹了夏木辰。夏木辰愤怒地扑上去,整只船摇晃不已,水声四溅,沈依望扶着船身,怒斥道:“你们能不能要点脸?无作门要到了,还不停下来!”
两人不听他的,直到船缓缓驶过无作门,四人一船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才渐渐安静、庄严下来。他们已经来到天界了,彼岸一望,仍是无边。
水汽铺面而来,待水汽散去时,夏木辰已是一身白色的神袍,如墨的黑发披散于肩,束发的发带已经没了。夏木辰极少不束发,除了……江逐的目光飘向远方,眸色在水天一色中显得很清、很静,心底暗暗道:“色即是空。天高地阔,流水行云。”
正念着清心咒,夏木辰清越的声音响起:“要正式一些。”
江逐了然,待夏木辰回头望向他时,他已一身玄服……正是那年中元鬼宴上所穿。江逐穿黑色,气质都变了,由清淡变得庄严了。而沈依望自然也该穿白色神袍,给其添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柔和。
船缓缓地靠岸。绝执意留在船上,道:“卑职留下来……守船。”
没有人反对。三人走下船,江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如,我在此地等你们罢。”
夏木辰抢先开口:“不行!既然如此,就让沈依望留在这里。”
沈依望已经不欲多说了,阴恻恻地横了两人一眼,继续向前:“有你们那绝在这里就行了,江大人还磨蹭什么?”
夏木辰知道江逐在担心什么:“我都说了,佛是包容的——快走了!”
江逐无声地笑了笑:“好。”
夏木辰和江逐正待举步,一袒胸露乳的大肚佛听了下来。夏木辰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三人,沈依望停了下来,不确定道:“……弥勒佛?”
“哟,这不是尧予君嘛?还有花蘅君呢!”弥勒佛向后一望,脸上笑出了一朵花,“黑衣服的那个是谁?可真俊俏啊。”
夏木辰笑道:“您猜他是谁?”
弥勒佛笑而不语,转身大步向前,一步步却走得极慢极稳。三人跟着弥勒佛,走进了弥勒佛堂。一路上,金光四面八方无死角地照耀极乐,光线如此均匀,照耀得所有人都没了影子。夏木辰悄声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找弥勒。”
江逐微有疑惑,夏木辰道:“弥勒佛有一个别称,叫未来佛。”
悄话间,三人已踏入了弥勒佛堂。堂内没有佛像,弥勒佛的身体突然变大数倍,自己坐了上去,就成了金光闪闪的佛像。“……”夏木辰环顾四周,亮堂堂、闪晶晶,白色的香烟袅袅,还有几个小佛进出。弥勒佛端坐莲花座上,微笑道:“我知你们今日要前来,去海边溜了一圈,当真溜到了你们。”
夏木辰微抬头:“是的嘛。弟子们今儿个就是来找您的。”
弥勒佛却将慈祥的目光看向了江逐,纳闷道:“真奇怪,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同时看见仙气和鬼气。”
江逐面色平和,心下了然,祭出半缘剑:“佛所说的,是末学手里的半缘神剑罢。”
佛继续心宽体胖地微笑:“这神剑……我看你很有仙缘嘛。怎么没成神呢?”
江逐沉默了片刻,道:“时也,运也。”
弥勒佛笑得更大了:“你们修道人,悟性都很高啊。”
“修道人,也同时信奉佛。”夏木辰补充道。
“半缘剑,我记得,这是以前清君的佩剑嘛。”弥勒佛道,“那清君后来下凡一去不复回咯!”
三人对视一眼,沈依望道:“天界的封号,按理该有两字罢。为何这清君只有一字?”
从弥勒佛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不一会儿,道:“那人的封号可拟了六个。称作‘衍清’、‘玄清’、‘承清’、‘禅清’、‘虚清’、‘泽清’,他自个儿都不满意呢,最终只好选了‘清’此一字。”
三人俱震惊。江逐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半缘剑,心道:“原来是这样。”沈依望还未离开清山时,也听闻过谪仙这一传言,却一直将其当做谣言,如今时过境迁,陡然知道了真相,唯余感慨系之。
三人在佛前良久地沉默。还是夏木辰先道:“弥勒佛,我今日是为天裂而来。”
弥勒佛微笑地看着夏木辰。夏木辰续道:“凡间一大凶阵毫无征兆地崩裂,数处四季开始错乱,天君甚至下令重取山河社稷笔,置笔之处乃仙谷突现,竟然突现岩浆……这些可有所解?”
“不过开始而已。”弥勒佛淡定坦然,大肚子随着说话吐出的字而一起一伏,“破解之法……还待多年后了。”
夏木辰眉心一拧:“多年后,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弥勒佛话音一转:“花蘅,我怎么见你体内有两股旁的力量呐!”
被他看出来了。夏木辰如实答道:“曾有一神……给予我法力。这些早在我刚成神时,弥勒佛就知道了呀!”
沈依望没听清“给予”之后的话,夏木辰把这几个字说得极为含糊,沈依望正觉不对,弥勒佛又开口了:“不对。以前是一股,现在是两股,这两股法力出自同一个人。”
夏木辰大骇,洛神曾予他法力,是为镇压他体内鬼界的血脉,但什么时候给了他第二股法力?她不是早已陨落了吗?夏木辰的记忆倒流回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洛澜冰凉的双手轻轻抚过他的鬓发,在耳后微微一停。
是不是那个时候……夏木辰有些失神了,为什么自己丝毫没有感知到?弥勒佛又道:“嘿,这法力可处于沉眠状态,也许在关键时候可以救你一命。”
听罢,夏木辰沉声道:“弟子知道了。”
沈依望知道夏木辰身上很多秘密,但观江逐,似乎处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弥勒佛回到了最初的话题:“破解之法,多年之后,诶,你们随我来罢。”
弥勒佛身形缩小,跳下莲花座迈着步子向莲花座后走去。三人紧随其后,只见弥勒佛取出一张羊皮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怎么有新的预言了,昨儿个还没有呢……怎么又是这一句?”
“什么?”夏木辰忙问。
弥勒佛的一张笑脸也变得凝重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笑哈哈。“你们几个真是好运气呐,正好赶上预言来了之时。”
弥勒佛具有预言的能力,是一尊未来佛,他的话一字千钧。夏木辰知道这张羊皮卷至关重要,弥勒佛却把羊皮卷翻给他们看:“这上面的字只有我看得见,你们别想了!”
江逐道:“请弥勒佛将卷上所写告诉我等。”
弥勒佛作打量状:“你们可有诚心?”
“当然有,”夏木辰道,“不然我们为什么要从凡间一路经三道门前来呀?”
弥勒佛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非也、非也,你们又没有自己划船,借助他人之力,怎么算得上诚心呢?”
三人面色一变。弥勒佛重新回到莲花座上,哈哈道:“佛包容众生,就算你们有诚心罢!”
“……”夏木辰道,“您一如既往地爱逗别人。”
弥勒佛道:“聆听佛语罢。”
夏木辰率先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另外两个人,说白了,都信道不信佛。但弥勒佛口中的可是预言,轻易不告诉旁人的,故而也面色肃穆、庄严地跪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依望蹙紧了眉头,却没见旁边的两个人的脸色愈来愈差。
“需要我解释一下吗?”弥勒佛疑惑道,“尧予莫不是听不懂佛语?”
“不,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沈依望道,“阴阳相融通三界,这指的是什么?这是哪种人?”
弥勒佛包容道:“所谓阴阳相融嘛,自然是男女所生之子。男为阳,女为阴。”
沈依望懂了:“所以,如洛神、瑶神类生来为神者不可。”
“通三界,指的是与三界有勾连的人。”
“指曾经去过三界的人吗?”沈依望沉吟道,“那范围可大了。”
“非也,非也。”弥勒佛道,“指的是有三界血脉之人。”
“……”
夏木辰的脸色变得苍白,江逐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沈依望奇道:“这怎么可能呢?天界、鬼界、人间从不互通,怎么可能?再说,父亲一脉,母亲一脉,最多两脉,怎可能同时有三界血脉?”
弥勒佛笑道:“尧予,你局限了。三界血脉不是指一人身上有三种血。如果一个人的母亲是凡人,父亲是神,他自己成了鬼,不也可称之为拥三界血脉吗?”
“但世上哪会有这种人?”沈依望道。
“是啊。来自不同的两界生下孩子,须天时地利人和,本就极为不易。更何况,这个孩子还要拥有神的法力或鬼的本事,没有神的法力、鬼的本事,怎么奉献自己的灵魂呢?又怎么阻拦得了天裂呢?”
夏木辰的声音轻得如同颤抖:“如果……父母为神为鬼,这个人一开始是凡人,后来飞升成神,那待如何?”
“那可真不得了了!”弥勒佛连连点头道,“没有比这种人更合适祭献的了!”
沈依望不以为意:“世上没有这种人。”
“你怎知没有?”弥勒佛道,“此人千万年难有一个。一个时代拥有这样的神,那还怕什么?”
夏木辰惨白的脸抬了起来:“哦?此人可以算作神吗?”
“可谓……亦神亦鬼。”弥勒佛的声音穿透夏木辰的身体,直击灵魂,以至于最后如何同弥勒佛告别的都不知道了。江逐搂着他的肩膀,沈依望正思索:“三界血脉之人,祭献灵魂,以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为代价平息灾难,此人还不能是凡人——弥勒佛告诉我等不得泄露天机,否则天谴之……岂不是要我们三个自己寻找这样的人?”思及此处,沈依望扭头对身后两人道:“我们当真幸运,正巧赶上了羊皮卷开。弥勒佛从不轻易道出未来事,却肯告知我等……”
江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沈依望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船,绝见到三个人,一贯沉默,却连忙道:“江大人,花蘅君……佛可有指示?”
两个人不理他,自顾自走上船。沈依望见其冷淡模样,便觉恼怒:“你们甩脸子给谁看呢?”
“给你看。”江逐道。
“你们有完没完了?”沈依望猛地一拍船身,“本君以后再与你们一同出来,本君就不是人!”
夏木辰道:“你本来就不是人。”
沈依望被夏木辰面无血色的样子震惊住了,绝将船调转了一个方向,听见夏木辰的声音后,也回头望了一眼。船无声地前行,沈依望回到了天界,过了许久,夏木辰被江逐带着重新回到了巴山,但夏木辰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
洛神为什么要与鬼王之子生下孩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凡间,为什么让自己修道,为什么在自己难除心魔时强势除之,为什么喜于自己成神,为什么……在渭水河畔,说那声“对不起”?她说这三个字时,究竟在想着什么?
夏木辰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这才是洛神!她对自己的好,还有那点唯一的母爱,都是带有目的的。她从来不做无用的事!可她有没有半点想过自己?自己愿意这样吗?自己想死吗?还是永不超生地死!
“夏木辰!”恍惚是江逐抓住了他的肩,怒声道,“冷静,看着我,冷静!远不至于这一步,你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脑海里仅仅只剩一句话,在不断盘旋缭绕,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原来,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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