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继续向前。这种日子过得久了,人们已经丧失讲话的兴趣了,长长的队伍,可以十天半月地安静。晚上,人们夜不敢寐……现在仍然有毒虫,他们可不想死于虫嘴下。走着走着,万物成虚幻。夏木辰恍惚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八十年里,一样的痛苦,一样的孤独……也有不一样的。至少他能动,身边有人扶持,可却依旧难捱。凡躯诸多不便,一双草鞋踏遍天下,夏木辰的脚底血泡连着血泡,有的已经破了,脓水流了一脚,生疼生疼。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挨饿挨成了习惯,已经开始吃虫了。

    打火石被磨光了,钻木取火费力费时不可取,总之,火打不起来了。尽管如此,夏木辰不能接受生吃虫子——哪一个文明人都不能接受,可最终没有人不屈服于空空如也的胃。夏木辰吃了一条虫,直接吐了。张擎桓体贴得不行,给他洛兄捧来了一手肥虫,而且都已经被掐死了。

    夏木辰忍着恶心吃,实在受不了。高赤也没有吃虫子,不知道靠什么为生,貌似吃着树叶?夏木辰认为树叶根本不管饱,硬着头皮,脖子一梗,吞了一条,高赤在一边道:“唉,人生苦海无涯。”

    一连几天,虫子的尸体在夏木辰的胃里搅动,夏木辰虚脱得更厉害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长到不可计数的时间,夏木辰终于可以面不改色地吃虫了,到这时候,虫也变少了。

    森林稀疏了一些,众人爬上一个矮山丘。天色漆黑,毫无亮光,可幸空气中的乌烟瘴气少了。幸存的人在啜泣,大多数人在抱怨:“死的死,残的残啊,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留在那里。”

    “现在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不要想了,”夏木辰道,“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还有希望。”

    高赤眺望远方,给出清晰的答案:“仙山快到了。”

    瘦骨嶙峋的、苍老憔悴的、奄奄一息的人全部看了过来,漆黑的夜里,人们的眼睛如萤火一般亮起。

    “向南去!”高赤吼道。

    继续前行,他们走下低矮的山丘,再度进入了地狱般的森林里。可这回,人们的脚步快了许多。

    “向南去。”

    有人倒在了泥淖中,恐惧扼住了人们的咽喉。

    “向南去!”

    凡人含泪离开了倒下的亲人故人,向前勇敢地走着。他们不再哭泣,泪水化为了对生存的渴望,疲惫的躯壳里住着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时间失去了意义,年轻的身体受了伤,变得不再年轻,老者死去,新者不来,一切都成了虚妄,惟余引导者始终如一挺拔的身躯,向火炬一样燃烧、燃烧……最终带领他们走出了森林——

    放眼远方,山峦如黛,雨水细细洒下,洗涤一身的污秽。所有人,所有启程之人浸泡在了新鲜的空气里,沐浴了久违的太阳!阳光的光辉如此灿烂,露水在草叶上滚动,一颗一颗闪亮得如同钻石,照耀得人们许久才能睁开双眼。

    环顾四周,在光明下,夏木辰第一次惊觉他们已老了。那自己呢,自己的躯壳是否也老了?他低下头去,看向小水洼中男子的倒影,洛素葳的两鬓已经染霜了。

    夏木辰倒退一步:“我竟青春不再、年华已老了。”

    皮包骨头的白狗依偎在主人身侧。在林子里,它快饿死了,主人给它喂了一口血,垂死的它贪婪地舔了个干净,从此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活到现在。它望向自己的主人,却没听懂主人的感叹。

    紧接着,它看见引导者来了。引导者苍老疲惫得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依旧挺拔的身体和年轻的声音:“花蘅君,神明是不老的。”

    “对,对,”白狗见主人如梦初醒。

    主人闭了闭眼,再睁眼眸色已经清明了:“我曾经孤独跋涉了八十年,无人同我说话,天地没有一点色彩,但我熬过去了,悟道了,还成神了。但这次……唉,我却觉得自己衰老了。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主人的眸子里倒映了蔚蓝的天幕,他的瞳孔剧烈扩大、收缩,最后缩小成了平常的样子。看来,他从追忆似水年华中得到了答案。可答案是什么呢?白狗只觉得全身的毛得以舒展,他在主人的脚边安然地趴下,什么也不再想了。

    高赤弯下腰:“花蘅君,一切都会过去。你还会再回天界的。”

    夏木辰道:“说得对!莫忘了我们的目的。”

    “花蘅君,抱歉,下官再也帮不了你了。”

    夏木辰怔怔地向他望去,发现高赤的头发渐渐地全部变成雪白。夏木辰向他走去:“你……”

    高赤歉疚地微笑:“南行路上,下官动用了法力,这具躯壳已经承受不住了。”

    “难道你下凡时没有自封法力吗?”夏木辰抓住他枯朽的手腕,“你回天界要遭受惩罚的!”

    高赤道:“能帮到花蘅君,是下官的荣幸。”他的身体颓然倒了下去,顷刻化作为一堆白骨。被夏木辰握住的手腕,也瞬间干枯成灰。高赤回天界去了。

    劫后余生的凡人畏惧地看了过去,只见洛素葳抹了一把脸,扬起首来,抱起白狗,漆黑的双眼扫过众人,一字字道:“从今以后,由我做你们的引导者。”

    “路怎么还这么长,何时是个尽头啊?”

    “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

    夏木辰回身望去,见到身后的队伍仍是浩浩汤汤,暂且放下心来。这个季节如此炽热,应当是夏季,可路边一簇簇迎春花和油菜花实在惹人怀疑。不过也没什么,总好过永夜罢。这几朵花让夏木辰知足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平凡人。

    队伍缓缓踱过大山,这日,凡人们向前走去。上山之际,夏木辰抬起头来,目光凛然而顿住脚步。后人趔趄几步,亦随之停下。

    眼前,有一张棋桌,两个童子在下围棋。

    夏木辰心中一动:“这莫不是‘烂柯人’?仙山已经到了?”人们只痴痴望着那两个童子,踌躇这不敢上前。

    谁料,那两个童子放下了围棋,转向他们,眼睛睁得很大:“你们是过路的修道人吗?”

    “……是的。”夏木辰哂笑着颔首,涌起古怪的感觉,“两位可知这里是何处呢?”

    童子对看了一眼:“这里是仙山呀!”

    夏木辰尚未回答,人群中已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夹杂着清晰的几句“终于到了”。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他们终于找到了新的家园,怎能不激动呢?夏木辰的声音淹没在了欢笑的浪潮里。不管怎么样,仙山已经到了,仙山就是到了。

    张擎桓高声道:“我们还不上山去!”此语一出,一呼百应。

    夏木辰喝止道:“且慢!”众人这才稍稍安静。夏木辰弯下腰来,平视那两个童子:“你们缘何出现在这里?”

    童子的眼睛眨了眨:“我们一直在这里。我们原是看门人,送走误入之人。但如今,仙门寥落呀,我们只能固守空山罢了!”说到这里,童子泪落连珠子,“你们如果向我们寻求庇护,我们一定会帮你们的。诸位随我们来罢!”

    夏木辰忽略了对于凡人而言,尤其是亡命之徒而言,见到两个仙风道骨的仙童有多么诱人,他们的脚步已经跟上去了。夏木辰再想谨慎行事,别人也不听他的了。“这就是仙山了,别犹豫了!”人们推着他向前走。

    好的,夏木辰向前走了。

    童子带着他们穿林拂叶,颇有走向云深不知处的况味。

    走上了山林,夏木辰心中的古怪感愈发浓郁。仙山,一无山阶,二无灵物,三无薄雾,四无结界,什么仙气都没有,算作什么仙山。

    夏木辰终于停下来了:“不要上前了。”

    凡人们置若罔闻。

    夏木辰垂于身侧的手颤抖了一下:“你们不要再向前走了。”

    凡人们不听,他们依旧整齐划一地向前。

    灭顶的恐惧笼罩住了夏木辰的头顶,这些人已经如醉了一般。仿佛为了证实他的猜想,如洗的碧空中弹指一挥间炸响了惊雷,浓云从四面八方赶来,严实地遮蔽上空,层层叠叠形成了一只恶魔的形状。原来他们没有进入仙山,他们进入了恶鬼的封印地。

    南行路上,怎么可能有恶鬼的封印地,这东西绝无可能出现在凡间,向来只出现在鬼界……慕容祈。夏木辰捂住心口,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白狗喝了他的血,没有迷失神志,在他的身边咆哮。

    天界此刻自顾不暇,若真是慕容祈设下的局,鬼界上下必有人相帮。况且,他们此刻究竟在凡间,还是在鬼界?夏木辰自己也是一个凡人,简直穷途末路了。这时,他发现人群中尚有一人清醒。

    张擎桓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微笑来:“花蘅君。”

    夏木辰始料未及,大骇道:“你是鬼王的人!”

    张擎桓点了点头,道:“花蘅君想必听说过我的封号:青霜。”

    鬼界十将军之一,青霜将军!张擎桓悠悠续道:“本将的名字花蘅君大概不知,自我介绍一下,本将名为宫方贺。”

    夏木辰咬牙道:“慕容祈派你来作甚?”

    宫方贺微笑道:“到这里,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夏木辰上前一步:“慕容祈要做什么?”

    宫方贺摇头:“这便不是本将所能知道的了。”

    “那你还敢来?”

    “军人的天职就是绝对服从。”

    原来这一路,都是有预谋的。夏木辰想起一切与张擎桓有关的事。他坚持放血,定是在那时便在凡人的身体里埋下了鬼将的血,到如今派上用场,麻痹他们。他从不觉得累,鬼将怎么会累?高赤发现不了他的身份,那是因为他的实力强悍,胜过高赤,将鬼气隐瞒得极好,成功在神官眼皮子底下混了过去!夏木辰作为一个没了法力的普通人,更不会觉得异样了。

    夏木辰曾真心为张擎桓在他丧失意识时背了他一路而感动,谁料真相竟然是这般!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坠无间地狱,闪电、火焰、嘶吼、鲜血、啃噬、断骨……目之所及尽是疮痍,电花火石闪耀得人失明。夏木辰在丧失意识之前吼道:“鬼界的将军,全都很擅长伪装啊!”

    宫方贺大笑一声:“明王殿下恭维本将啦!”

    夏木辰在漆黑的天幕下醒来。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弯月一般的天梯。

    “……”

    夏木辰闭上眼,再睁开,依旧是漆黑无光的夜,弯月般的天梯。夏木辰浑身一个激灵,坐起了身。低头一看,身上血迹斑斑,再抬头,四周亮起了星星火光。

    洛素葳疲惫的双眼费力地向上抬起,他看见了当年留在天梯边孟洛阳、李光,还有许多故人,他们都老了。当然,随他一同去寻找仙山的人也在场,他们有的还没有死去。洛素葳的躯壳里,夏木辰的灵魂狠狠地震动,他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了!难道一切都是一场梦吗?那付出的年华和岁月究竟有何意义?夏木辰惘然地想流泪,但是眼眶是干涸的,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罪人。”

    “罪人。”

    “罪人!”

    “罪人!罪人!”

    四遭讨伐的声音由低转高,直至穿云裂石,夏木辰脑中一阵眩晕,他站起身来,平静地面对这些人。

    “就是他!我们好不容易走出森林,他带着我们继续走,却把我们引入了地狱中去!”

    “引导者不知怎么突然死了,这个洛素葳便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他凭什么!”

    李光在一边震惊道:“洛三,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要害他们?”

    夏木辰没有看见慕容祈,缓缓开口:“我没有。”

    “张擎桓也死了,”李光的眼里竟含着泪,“他怎么会死的?”

    “还不是因为他!”一人指向夏木辰,“张擎桓在雷劈下来的时候挡在了洛素葳身前,身体都被劈成焦炭了!”

    夏木辰不知这些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幻觉,事到如今,他已经失败了,便不想多说什么了。夏木辰亲眼看见这些人眼中的恨意与怒火,看见昔日的友人已然反目,连孟洛阳也一脸痛切,孟洛阳身边的那个孩子想必是洛素葳的侄子,正一脸愤恨,更不提旁人了……总是要有一个人承担罪责的,是谁都在所不惜。不过,既然这些人的恨意清晰地存在,那么这一切就不是梦,那他们为什么会回到原点呢?还是说,他们从来都没有走出去过?

    “给我去死!”铺天盖地的石头砸了过来。夏木辰双手抱头,想要避开,手上、身上,传来生疼。石头越来越多,众人冲了上来。“砰!”洛素葳的头被投掷而来的石头砸中,鲜血迸溅,“啊!”夏木辰惨叫一声,眼睛一花,很快倒地不起了。

    倒地的瞬间,夏木辰听见李光的声音响起,近得如在耳畔:“裴州恭送明王殿下。请殿下一路走好,不要再下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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