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城是江城去往江陵方向的必经之地,是楚乐侯封地的极东之城。

    此处为古楚旧地,是西入荆门的第一道关卡,四季分明,大小河流十三处,府河与汉北河两条大河贯穿其中,草木丰茂,以杨柳槐榆桑桃为主,农业发达,交通便利,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方华茂的土地上,汇集数以千百计的灾民。

    百里桑林,桑叶与树皮尽被剥去,一颗颗死树狰狞扭曲的伸着枝桠,面容不甘地死在这个夏季。

    野菜,青草早被挖光,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挖来充饥。大好平原好像被铁犁来回犁过三遍,红色土壤翻出,坑坑洼洼,如同一张烫伤未愈的脸,满目疮痍。

    官道之上,楚乐侯派遣重兵把守,不许一个灾民越过应城,逃到东边去。

    这命令显然推行许久,逃命的人已经麻木,再没了开始哄闹、硬闯地精力,了无希望地躺在路边,若非胸口微微起伏,真与死尸无异。

    楚地气候闷热,久无大雨,太阳亮得发白,炽炽挂在天上,恍若天罚般,灼烧着这片土地。

    焦金流石,荒野千里。

    饿殍遍地这词,大家都在史书上见过。但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会知这四个字承载了多少的人命。

    他们在天灾中死去,别说姓名,甚至连数字都不曾留不下。太多了,于是在这一刻,他们命贱如同蝼蚁,没人有心思去数,只能用‘遍地’、‘千里’这类笼统的词汇,草草记录他们的一生。

    也是这一刻,景恒终于明白了凤明为何会说,多少赈粮都会不够。

    因着重兵把守,景恒与凤明没有骑马,景恒提着个包袱,里面装着他与凤明三日的口粮。

    三日后,无论能否成功杀掉楚乐侯,他们都必须回到江城。

    “灾民就像蝗虫一样,”一官兵站在凉棚下,饮着茶,目光如鹰,紧紧盯着这些可恶的灾民:“咱们应城水源丰富,少下几场雨本不碍事,可灾民打西面逃过来,蝗虫似得,把沿路的庄稼树皮都给啃了,最后聚在这儿等死,白白拖累了好些城县。”

    另一官兵杵着□□:“谁说不是,我家养的桑树都叫他们给薅秃,蚕都饿死了。”

    这士兵家中有片桑园,养蚕缫丝,织成的楚云纱价值不菲,他家中不差银钱,平时出手大方,常请弟兄们喝酒。

    其余官兵一听他家蚕饿死了,纷纷抱怨起来:“真是该死。”

    “大热天的倒叫咱哥们晒着受罪。”

    “灾民肮脏污秽,自他们来了后,这汉北河瞧着都浑浊了许多。”

    “还要分出粮食养他娘的!”

    “可不是,自从他们来了,河水水位都低了许多。”

    此处官道紧邻汉北河河道,并不缺水,也正是如此,才引灾民聚集。诚如那官兵所言,所谓十里不同天,今年虽旱,但严重之处都靠西边,应城降雨虽远逊于往年,但远不比江陵等地那般难以为继。

    灾民逃到应城来,给应城带来的影响更甚于旱情,驻守官兵俱是本地人,自然对这些灾民没好脸色。

    “朝廷不许灾民四下逃难,正是这个缘故。”凤明小声解释:“一地受灾再重,终是有限,治理起来也容易。若任由散入各地,易与本地住户起了冲突,次生民愤。”

    景恒若有所思:“纸上得来终觉浅,坐在金銮殿里、看再多奏折,都不如亲眼看上一看。”

    凤明道:“做皇帝原也不用甚么都知道,我自会替他料理。”

    “他现在十岁,你替他料理,难道他三十岁、五十岁你还能替他料理?”景恒说完,想象出凤明八十岁还提着剑要砍人的样子,忍不住弯眼笑了。

    凤明闻言神色不变,只深深望了景恒一眼。

    他中毒已久,来时朱汝熙给他诊脉,断言毒素已深入肺腑,只余一年寿数。

    正因如此,体内功力再压不住‘石虫蜜’之毒,他的功力也渐渐恢复,如今已有十之三四,待到全盛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很好,他原也不想像个废人似得死去,合该叫景恒见过他风华正盛的样子。

    同意与景恒相好时,他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是知思恋之不易,他推己及人,全景恒这一场年少绮梦。

    求不得最苦,凤明当时想着,少年人执着,许是越难求越生心魔,聚散无常,他与景恒又不般配,景恒得偿所愿,相处下来就知无趣,也就罢了。

    后来分隔两地,凤明又想,也许见不到,也就淡了。凤明就这般等着景恒转换心意,最好移情他人,免得自己死时景恒难过。

    就这般,一年光景匆匆而过,二人感情未如凤明所料消散如烟,反而情意日笃。

    不但景恒心思没变,他也跟着弥足深陷。

    时至今日,舍不得的竟成他自己,若他死了,景恒该多难过,景恒会哭吗?

    会像在淮安街上找不见自己时那般,会因一首《雨霖铃》就偷偷抺眼。

    可他都死了,碧落黄泉不得见,生死茫茫。

    凤明再不能在景恒落泪时叫住他,在阑珊绚烂的华光中与他重逢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难怪戏文中总唱天意弄人,沉恨细思,不若桃李,尤解嫁东风。

    风明屏息凝气,不去怨天尤人。他此行为杀楚乐侯,一是平息叛乱以免楚乐侯做大,挟制固皇权,一是借机重整南直隶,免去淮安封地后顾之忧。

    不远处燃起炊烟,应城每日施粥一次,米粥很稀,掺了麦麸与豆粉,米汤黑黄。

    一碗粥,保着了灾民性命,也正是这一碗粥,给了灾民丝希望,平息下民愤,未致哗变。

    有时百姓要的真得很少。

    离开应城,越往西越见惨烈,景恒与凤明逆人群而行,运起轻功脚程极快,第二日到了江陵。

    江陵城防很是严苛,进城那侧空空荡荡,出城按人头收银十两,车马另算,饶是如此,队伍依旧排得老长。

    城门处,一对夫妇凑齐二十两银子,交纳上人头费,将两个儿子送出城区。

    这两个孩子,大些那个瞧着有十二三,小的不过六七岁。

    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上一年,能拿出二十两银子送儿子出城,却并非这家人富足,只是穷尽举家财力为儿子某一条生路罢了。

    四人都知此一别恐是诀别,在城门边上哭哭啼啼,守城官兵不耐烦,将四人强行分开,那母子离散的场面实在凄惨。

    景恒见状:“两个半大孩子,没爹娘跟着又能活几日呢。”

    他见那二少年可怜,拿出银子,做出个激动神情,走过去:“表叔表婶!”

    景恒跟真见着亲人似得:“出门前我爹千万叮嘱,叫我拿上家当,来接表叔表婶,可惜数来数去,表叔表婶连着二位表弟是四人,只拿了四十两,要进城时才发现,没把自己算进去!”

    众人一听笑开。

    几个官兵也跟着笑,远远见这人走过来,他们还暗自警惕着,原来是个傻大个。

    那对夫妻一头雾水之时,便见景恒掏出银票,也不数多少,全塞到官兵手中:“表叔一家的。”

    那对夫妻虽想出城,可并不认得景恒。江陵这般情状,他们装痴若冒认下,岂不耽误了那真表叔一家性命。

    那家大夫刚要张口,那大个子长臂一伸,明明隔着老远,不偏不倚刚刚好把他拽了出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在那大个子怀中,就像个鸡仔似得。

    那大个子捏了捏他手臂:“第一次见啊表叔,咱们亲戚走动少,别见怪。”

    他登时反映过来,呐呐应了。

    那人妻子见状,只当是真有这么位阔亲戚,忙跟着出了城。

    明明只有两个人,景恒却交了四十两白银,他就像没反映过来似得,推着他‘表叔’走了。

    走出好远,直到前后再不见人,那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景恒救命之恩。自言姓周,在江陵城经营糕点铺子,说如今粮价二百文一斗,翻了近三倍,实在活不下去。

    粮食这般紧缺之下,周氏仍拿出包点心,请景恒务必收下。

    景恒没推辞,将他扶起:“周大哥,粮食二百文一斗,你为何宁愿拿银子出城逃难,却不多备些粮食呢?”

    这时一斗约为后世二十斤,二十两纹银能买下近四千斤粮食,足够一家四口吃上几年。

    如此算来,他们出城,哪里是为逃饥荒呢?

    “恩公慧眼如炬,周某不敢欺瞒。”周氏男子压低声音,看看四周,谨慎说:“楚乐侯在城中抽抓壮丁,这是要命的大事,谁敢去?”

    “要命?你说楚乐侯抽丁心存反意?”

    周氏男子一甩袖子,哎了一声,似觉景恒听不懂,着急道:“他想反都想了二十年,这是不是大事。”

    谋反还不是大事,你们江陵可真是有点东西。

    景恒道:“愿闻其详。”

    “他五十四啦”周氏男子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他老了,怕死!想长生!再炼制长生药!”

    “他拿活人试药啊咱们楚地多巫蛊,奇人也多,还真让他给试出来了。不是长生药,是一种吃完让人力大无穷,精神百倍的神药,他把这些药喂给士兵吃,得了支铁军,唤作‘陷阵’。江陵惨成这般,为何没乱起来,他那个兵啊,吓人,镇着百姓呢!”

    周氏大儿子接话道:“我曾见过服了药的士兵,眼睛瞪那么大,脸膛赤红,一掌就劈断了碗口粗的树。就像年画上的门神老爷,可吓人了,还会发疯!”

    周氏男子点点头:“神药有哪里是人人吃得的?许多人吃完就死了,也有过些日子死的。死了好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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