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亏心事,鬼来不来敲门?蛋蛋在接受良心的拷问。他打电话咨询一个心理医生,问一个问题——雄性荷尔蒙偏多会不会比较暴力。心里医生说是的,尤其是受到刺激时表现得更厉害。

    没想到自己天生就是个暴力分子。好在先前被花儿镇压着。现在不行了,得学会自控。

    杀人事件使蛋蛋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以前的一切仿佛都破碎崩溃,不存在了。他不能再通过画画来表达负面情绪了,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鬼。准备送给陈庆仁老师的那座玉雕即将成为他最后的绝笔。

    他待在三芝区的工地里,跟他认识的那帮工友一起喝酒厮混;跟三芝区老街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尤其是街边那个卖馄饨的年轻女贩子。不过,他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也躲避任何人,他从不跟其他人一起过夜。

    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有一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在舞厅大喇叭声中,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是个稻草人,头脑里空空如也。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沙仑村的沙滩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站在小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外界事物之间,他想接近这些事物,但它们老躲着他,往后退去。世间的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他愈来愈显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从不敢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也从不敢照镜子。

    信仰万物有灵的他竟然近距离杀了一个人,这实在是一种折磨,他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成了看不见的牢房里的囚犯。

    有时他早晨一觉醒来,只觉得心泰神安。他心灵涌起一阵狂喜,因为他相信自己终于挣脱了羁绊:他不再想起那个上门索债的鬼魂。哪知过了一会儿,等他神智完全清醒了,痛苦又重新潜入他心田,他明白自己的心病依然如故。

    “还怎么啦,混蛋,杀了你,我的良心在受折磨,夜里总梦见你,你这个混账。难道这是我的错吗?还不都是你逼的吗,你是个变态……”蛋蛋不甘心地对着空气咆哮。

    这天上午。王文生把他领进三芝区老街那套狭长骑楼里。房子重新装修过了。

    一楼是店面,二楼是房间。楼梯在店面的后边,除了楼梯口附近,二楼的光线暗淡。二楼的高度不高,在这么高的人眼里,不高也许也不能算矮,有近三米高吧。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厨房加餐厅加客厅,房间在前头。客厅装饰古朴,墙上悬挂着一副山水画,木质地板黝黑、厚实,沿墙排列的一套皮沙发,柔软又舒适。房门旁边有个柜子,里面放着很多东西,其中有烟和酒。主人用酒代替泡茶招待客人。朗姆酒加了雪碧,这饮料使热血沸腾,使头脑清新,使人情趣横溢。

    王文生很喜欢这栋老房子,装修一新看起来还有点味道。“不错吧,蛋蛋。”他说。很高兴,语气有些得意。

    乔迁新居。王文生请客,邀请蛋蛋、傅师傅等人一起吃午饭,就在这条老街上的一家餐馆里。同时他也请来了他高中的一个同学,他名叫戴静水,他是个大学生,大学主修的是哲学,王文生称他是哲学家。

    戴静水其人,大骨骼,身板宽阔,个头本来就不高,这下子显得更矮了,一张宽大的脸上肉滚滚的,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他是哲学家康德的粉丝,喜欢从哲学的观点出发看待一切事物,他还喜欢阐发自己的观点。蛋蛋怀着浓厚的兴趣谛听着,希望在善恶和爱情上获得一点指导。现在他对自己束手无策,犹如周身被绳索捆得死死的。

    蛋蛋把戴静水的注意力转向讨论爱情观的问题上来。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戴静水庄重地说,“可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

    第二个问题——蛋蛋提出“过程和结果”的论题,他说道:“在采取行动之前,我总认为我可以自由选择向左向右,但当事情真正落实后,我才发现当时那样做是很难实现的。”

    “那你从中引出什么结论呢?”王文生插进来问。

    “嘿,好多事情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去做了,懊悔是徒劳的。天要下雨,哭也无用!”蛋蛋颓废地说。

    ……

    最后蛋蛋提出的“善与恶”的主张。比如“丘吉尔这个坏孩子”和“希特勒这个好孩子”。

    ……

    戴静水运用他的辩术使得蛋蛋只能认同他的观点——性格决定你的选择。

    下午,蛋蛋坐三芝区渔人码头附近的福和饭店的停车场一个避风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来往的人。几对男女大学生,踏着欢快的步履向渔人码头走去,嘴里还不住地格格笑着。他一眼就辨认出那些人是从大学城出来消磨下午时光的。还有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妞从车上下来,他们往酒店走去,老男人身体敦实,衣着考究,小妞浑身上下闪烁着珠光宝气,说话时总是配以丰富的手势。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这个晚上,他是在舜天房地产的建筑工地度过的,在一栋框架楼上的某个角落。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让他整个人几乎快垮了,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醒来后,背部出现了一道如蟒蛇般的热流正往后脑勺冲。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巨大蟒蛇吞到肚子里一样无助。咳嗽几下,视力被冲开了。

    他杀了一个人,不管那人是否该死,都是因他而死。他的身上有两条人命的负债,一个是东珠,一个是王立平;一个无辜,被他牵连,另一个该死,可是不是由他来执行。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一个有道高僧的亲传弟子,虽然佛教也有四大天王的护法天神,也有狮子吼,也有少林功夫,但是,生命就是生命,不管好与坏,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好人坏人,生命是沉重的,收割人家的生命就得负责承担那份沉重,他的双脚加了一个铁球的脚镣。他往下走了三四阶之后猛然停住脚步,感觉到一点点行动障碍,仿佛再走下去楼梯就要塌了似的。虽然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也是雪亮的,可以清楚看见楼外头的闪动的人影。

    站在门外,同时将□□插入运动裤,抹去手心的汗水,一边神情紧张地扫视周边的一切,防止遭人攻击。

    到工地上,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漱一下,包括全身。

    当天,台湾各大新闻电视上都在报道和播放前天花莲市的一起凶杀案新闻。人们聚在一起讨论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情杀吗?是谁杀了那个大陆警察他们没有枪?为什么割他的喉咙凶手没有一并葬身火海?他被谁打死了我的意思是说,凶手不只一个人,至少有两个,甚至可能有好几个人听说杀手是雇佣兵的人,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面杀手他们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纯粹当成娱乐,这种人或许无关,不过话说回来,或许真的有关,谁知道呢?管他的,这个味道真是奇特。这么浓郁的芳香,对不起,老板,这个饮料什么时候出的,真好喝,我喜欢,言归正传,我们讲到哪里了我不认为他们杀了大陆警长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可能这个大陆警长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天哪,据说警长的老婆是个漂亮的人,嗨,可惜啦据说他是在执行任务中牺牲的,他不应该死得那么惨,警察都不应该死,对吧”

    新闻中,被采访的警察只是描述事件本身,并确定这是一起谋杀案,收集了一定的线索,没有定案,定案还要等调查结果。

    蛋蛋感觉到有一团东西从喉咙涌出来,一些可怕的黑影,像浓痰。他看不得这样的新闻,想想那晚的情景,大概运气好,四周没有目击证人。可是这避免不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罪。他不再是无辜的了,他是真正的罪犯,还是一个杀人犯。

    蛋蛋换了一身衣服,还戴上太阳眼镜和太阳帽,在夜晚的屋里,他害怕灯光,他害怕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他想抹杀自己,以逃避遭到谴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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