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奔波,裴思渡的手有些凉,带着文人固有的柔软,拿久了剑,指腹磨出来两个茧子。他手生得骨节分明,指头又细又长,很轻易就能包住曹瑾的手掌。
大庭广众之下被抓住了手,曹瑾耳根也隐隐泛红,指尖有些无措地勾了勾他的掌心,低声道:“你快放开。”
“放什么放?你怎么跟人家黄花大闺女一样怕羞啊?”裴思渡看着他这模样有趣,心里偏生出了两分恶意,故意捏着他的指尖,道:“今日我偏不放,将来成亲了不仅不放,还要日日牵着你上街溜达,多叫旁人看看我是怎么疼郡主的。”
“还没成亲呢”曹瑾的耳更红了,他喃喃道:“这样不好。”
裴思渡无赖地问道;“那怎么才算好?”
曹瑾不说话了,他抓住裴思渡的手,急匆匆想往车里钻。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曹瑾将小案上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抄手和小菜一一地拿了出来。
裴思渡午饭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被抄手的味儿勾着馋虫了,端起碗就喝。
温热的汤滑到胃里,将裴思渡那点疲惫都填干净了,他拿着调羹一点点进食,吃得慢条斯理,很有世家公子的礼仪。
不得不说,曹瑾手艺不赖。
上回送的排骨山参汤裴思渡也觉着不错。
日后若是不当探子,当个厨子也饿不死。
曹瑾支颐看着他,道:“查的如何了?”
“毫无头绪,大多出事的人家都在这两日之内迁出了邺城,唯独有点线索的也就姓檀的这一家,难怪徐应之查不出来,换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这才几日便迁出去了?这样快?”
“嗯。”裴思渡一面吃了两口小菜,道:“出事的多是大户人家,迁出去快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给邺城的户籍官员塞点银子,出去不在话下。
但是曹瑾皱起了眉,道:“不可能的,近来上官琪在邺城,官员之间出了个检举制度你知道么?”
裴思渡边嚼着抄手,边点头。
这事情他清楚,上回算错帐的度支郎被上官琪为难了之后,朝中便新颁下了个政令,官之间有了秘密上书检举的职责,期间不少大人都因此落网,近来在朝中闹得风声鹤唳。
但是这事儿跟这大盗有什么干系?
曹瑾见他没懂,便提醒道:“前几天民部还出了个伪造户籍的大案,打下了好一批人,其中不少都是大哥手下的人。现下民部政务收紧,谁敢在这当口顶风作案?”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这些商户,便有钱给,民部官员也不见得会收,所以这些迁出的人家,要么是早早地就办好了离都户籍,要么就是有人在给他们加急办事。”
裴思渡撂了碗,道:“能是谁给他们在暗中加急?”
曹瑾道:“这就不知道了,曹闵、曹如,甚至是曹衡都是有可能的。”
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是魏王叫你办的案?这里头全是神仙打架,查出来的你得提心吊胆,查不出来你照样提心吊胆。他也不知道是爱你的才,还是惮你的才啊?”
魏王用人向来如此,越是遇见喜欢的才越会敲打。
裴思渡上辈子被折腾的够呛,才被曹衡提做了身边的心腹。
他不愿意再殚精竭虑地活着,所以他选择了性格较为温和的曹闵当作自己将来要扶植的君主。同时,他也在魏王跟前露出了他欲望的冰山一角,想要籍此来摆脱曹衡对他的掌控。
久居上位的专权之人不会太喜欢裴思渡这样油光水滑的臣子。
但是显然曹衡并没有被他的狼子野心吓退,反而更想来拿捏他,将他放在手心中玩弄。
裴思渡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啧”了一声,顺手将调羹放下了。
曹瑾见他不吃了,神色有落寞,“怎么了,抄手不合胃口么?”
“吃不下了。”裴思渡长叹一声,“愁的。”
曹瑾闻言也小声叹息,将他碗中的调羹拿到了手中,遗憾地嘀咕起来:“早知道不说了,我弄了一下午呢。”
裴思渡冲他抱歉地笑笑,靠在车厢上沉思,不过没一阵,他的目光又被曹瑾给引了过去。
今日曹瑾没上妆,露出了他本来的容貌。
这张脸不算绝色,但却带着一股雌雄莫辨的温柔。
不说话都能勾人心底的怜悯。
裴思渡盯着他渐渐出了神。
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若是曹瑾当真是个女儿家,他们的亲事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曹瑾在吃碗中剩下的抄手,抬起的手腕上有块烫伤,看着触目惊心。
裴思渡心思玲珑,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弄出来的,不由自主皱起了眉:“下回别弄了,疼不疼?”
曹瑾闻言,将衣袖往下拽了拽,薄唇轻抿,慌乱中也将贵族仪态端得稳稳当当,细嚼慢咽之后才冲裴思渡笑了笑,道:“我不碍事的,我乐意,你开心就好。”
裴思渡没说话,眼中却涌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接下来一路,两人都再无话说。
车马行到头,裴思渡便盯了一路,直到车驾将他送到府前,裴思渡才出声道:“多谢郡主今日款待,下官先告辞了。”
曹瑾颔首,冲他挥了挥手,两人便在府前拜别了。
车驾行起,车夫驾着马往大公子府走。
曹瑾将手边的绣帘掀起,看着裴思渡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看不见裴思渡了,他才将帘子放下了,靠在了案边休息。
谢绮蓝盯着他的伤,眼中有些犹豫闪过:“主人,此人城府极深,阴晴不定,依属下愚见,还是不要与他走这般近的好。”
曹瑾淡淡瞥了她一眼,用袖子将手腕上的伤遮得严严实实。
“我的决定,轮得到你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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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几日都在追查。他先是去邺城布庄将账查了个通,发现檀蒹葭去邺城布庄根本就不是给傅明航看喜服,而是去悄悄退了她与傅明航的喜服。
众人都没在账本里看出来什么,只有裴思渡,他喜怒难辨地叫布庄掌柜三日之内将账本再抄一遍送到裴府去。
这一出给人掌柜吓出一身冷汗来,唯唯诺诺是了一声,半日就抄好了给他送家里去了。
后来几日他还去了傅明航家中,人刚经历了丧妻之痛,本是要闭门不出的,裴思渡却硬生生拿着麒麟府办差的由头挤了进去,也没多呆,只问了一句:“她有没有给你留下书信?”
傅明航木讷地盯了他一阵,哑声道:“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裴思渡几番追问无果,折腾得天都黑了,只好打道回府。
从傅明航府上回家的路上,裴思渡在胡伯那头吃了碗馄饨垫肚子,觉得这人的手艺忽而次了不少,皮薄馅鲜的小馄饨吃在嘴里竟然如嚼蜡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曹瑾那日的馄饨,继而起了曹瑾的伤。
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往摊子上丢了两只铜板,就匆匆忙忙赶回府中了。
回府后刀都没撂,火急火燎地直奔库房,在里头找了药派兰奴给曹瑾送了过去,那药是他大哥从澜沧关跟家信一道捎回来的,是上好的伤药。
兰奴去后给他带回来一枝白玉兰,还附了曹瑾亲笔写的一句诗。
他文绉绉地写了:“庭中有奇树。”
裴思渡瞧见便轻“呸”了一声,骂道:“人家那是嘉木。况且,借花献佛又是几个意思?”
兰奴一时间没明白裴思渡的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迟疑道:“郡主还说公子看了花要欢喜,您怎么还骂她呀?”
裴思渡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块朽木。”
这花裴思渡确实喜欢,寻了个青瓷瓶,将白玉兰放在了自己的窗边,日日要瞧上一眼。
直到两日后,裴思渡不当值,曹瑾要陪宫中女眷去金田寺烧香,请他打马护卫跟着一道去。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其实前些日子,裴思渡手下的人已经去金田寺探了一圈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猫腻。
所以他准备自己去金田寺走一圈。
但是裴思渡这种从来不跪神佛的人去了佛寺也跟秃驴没什么话说,还容易打草惊蛇。他想了好几天,准备叫絮因跟自己一道去,又怕有什么危险,犹犹豫豫,最后也没下定决心。
到了共周律女眷要去金田寺的那一日,天光大好。
曹瑾这一日没穿红衣,反而着了一身鹅黄的留仙裙,一头乌发只绾了一只荆木簪子,素净却漂亮,他见着裴思渡的时候敛目冲他笑了笑,眼中的光彩好似天边的暖阳。
裴思渡伸手扶着曹瑾上了马车,才翻身上马,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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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田寺在邺城南面的罗陀山上,山上松林密布,一起风,松涛便一浪接着一浪往山下滚。
山路陡峭,后半段上山的石阶得慢慢走上去。
当值的麒麟校事护在皇亲国戚两侧,开头的便是五品护军傅明航,他一身麒麟黑袍,在天光中将腰背挺得笔直,像跟削尖了脑袋的苍竹。
与之相比,没个正形的裴思渡就跟个长瓢了的歪脖子树一样。他今日不当值,一身常服,松松垮垮,跟曹瑾慢慢走在后面说小话,聊了一路,上了山两人才分开。
上山后,主持带着一众弟子在山前迎王后与女眷,他身边站着个身高快八丈的僧人,活像个刚放下屠刀的土匪。老住持已经年近古稀,看着没多久好活了,但是说话倒还中气十足,冲在场的诸位介绍这个高个子僧人:“这是我大弟子明空”
王后上下端详了一阵,微笑着夸奖道:“明空大师确实高僧,慈眉善目,佛缘深厚,南无阿弥陀佛。”
明空双手合十,冲王后躬身行了一礼:“南无阿弥陀佛。”
裴思渡因为前世与徐应之的纠葛,所以格外厌恶檀香的味道,连带着连佛寺都敬而远之。
在众人的嘘寒问暖中,他已经偷偷在佛寺中转悠了一阵。
忽而,在后院停住了脚步。
抬眼而看,院中有棵枝叶稀疏的高榕,高榕之下做了个身披百衲衣的和尚。
红唇贝齿,剑眉星目,远远瞧着,便像朵开在天光下的芬陀利。哪怕是裴思渡这种讨厌秃驴的混帐也得承认,人家长得确实不错。
但是长得不错归不错,远观便好,扰人清修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转身便要走,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唤。
“这位施主,是来论法的么?”
裴思渡没有靠近,只是道:“不是,只是走错了路。”
“我看施主身上有鬼气,不似活人。”那少年僧人忽而起身,缓缓走到了裴思渡跟前,道:“您不是今时人,却脚踩今时路,贫僧在您眉心看出了好多血色,您杀过不少人么?”
“怎么可能?”裴思渡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师看我这模样,像是能提到杀人的体格么?”
“非也,施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自有千万人乐意为您赴汤蹈火,杀人又何须自己提刀?”那僧人却微微一笑,双杀合十,道:“您说是不是?”
裴思渡喉头微微滑动,眼中滑过一丝慌乱。
民间传闻,有些开悟了的高僧,眉心开了天眼,一眼就能看见前生三百年,后世三百年,该不是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吧?
他额上渐渐涌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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