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看出来。

    过分长的刘海,厚厚的眼镜,时常戴帽子。

    不论是贴身助理,还是lee,永远站在宋之辞左边。

    ktv里从旁边飞出来拿酒瓶的男人,连右边的阿栩都能看到,为什么他看不到。

    还有画廊里险些被撞,今晚的香槟塔……

    无一不在指向一个可能性:他的左眼是看不见的。

    怎么会,怎么会。连奕手指都在颤抖,捧着宋之辞的脸,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了,始终不会挂上情感色彩的左眼球。

    才发现,这是一只义眼。

    很久很久没有被这个人拥在怀里,熟悉的味道,做梦都害怕梦见的拥抱。曾经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此刻仿佛视他为重要的珍宝,因为得知他左眼失明而濒临崩溃一般。

    宋之辞以为他已经对连奕的温柔免疫了,可心却猛地酸涩,眼泪不自觉地潸然滑下,从那双空洞的眼眶里。

    医生告知他结果的时候,阿栩哭着为他心疼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

    偏偏又是连奕。

    挣开他的手臂,手指带过泪痕,平静地问道:“连奕,你是我什么人。”

    和他不同,连奕依旧生活得很好,还有未婚妻陪在身旁,仿佛能听到幸福大门上的白色缎带系着的银铃作响。

    连奕感觉宋之辞像站在漫天大雪黑夜的中央,声音也挂着寂寥的孤苦,对他说:“我眼睛看不看得见,与你无关。”

    “我,”想脱口反驳的话不知被什么梗住。他无法准确描述:宋之辞在他心里的位置。

    同学,朋友,旧情人。

    让他痛苦,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宋之辞。

    阵痛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侵袭着大脑,连奕感觉眼前的宋之辞都有些重影,想伸手去触碰,影子却从面前消失不见。

    电梯门打开,宋之辞走了。

    他一个人垂败地站在封闭的空间里,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到墙上。几乎是怒发冲冠回的会场,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阴鸷地念出名字:“李准!”脸色难看到旁人一看见他便识趣地散开了。

    纪琛的提醒让他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换了一个谈话的地方。

    “宋之辞的左眼是怎么回事?”

    李准皱起眉头,连奕从何得知alex的秘密。可他没有义务要解答连奕的问题,他们只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关系。“这与连先生无关吧。”

    连奕抱着手臂,姿态高傲,语气里充满嘲讽:“眼睛失明的画家?哈,真有意思。我怎么知道参展的画真是出自他之手,我可以告你们欺诈。”

    李准怒了,他上前一步,“我不允许你侮辱alex!”

    “是否侮辱取决于你的坦诚。lee。”

    “你好不容易让他背上盛名,那你应该知道,让一个人背上污名其实更加容易。”

    “连奕!”李准紧握的拳头真想往这个桀骜放肆的男人脸砸下去。想到那个一心喜欢画画的人,他隐忍着,紧咬牙关,嘶哑道:“请你不要为难他。他已经够辛苦了。”

    辛苦。连奕知道宋之辞辛苦。颠沛流离,左眼失明,他知道以后全身像被看不见的业火燃烧,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所以他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准说,宋之辞的眼睛受伤在一年前。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不幸发生了意外,严重的外伤让他不得不摘除了左眼球。

    花了很长的时间,宋之辞才习惯了只用右眼看东西。最初他连房间门都不愿意出,每日关在黑暗的空间里。

    他给他定制了目前全球最好的义眼,能以假乱真,如果佩戴者不露出特别有明显波动的眼神,很难看出区别。

    渐渐的,他能出门了。后面他甚至能继续拿起笔画画。

    直到有一天,他们回来发现整个工作室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残破的木架、破碎的画笔、混乱的颜料,宋之辞坐在一片废墟里。

    说他看不见了。

    他们几乎是飞驰着送他到医院。医生说他是心理作用,导致感觉右眼也失明。lee安慰他,虽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帮他办画展。

    “画展的每一幅画,都是alex亲笔画的。请你,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去伤害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

    张驰开着车,不住地小声抱怨:“怎么回来以后没件好事啊。”他来送衣服,看到宋之辞一身湿漉漉的狼狈模样,脸白得像纸,眼神虚空地望向一处。

    他叫了好几声,宋之辞才从神游里醒来。眼眶微红,好像哭过。

    把音乐调成欢快的节奏,他积极道:“下周我们就走,和这倒霉的地方说拜拜!”

    宋之辞一直盯着窗外,默不作声。

    纪琛扶着喝醉的连奕上楼,竟然在门口遇见了林殊。林殊摇了摇手机,有些吃惊道:“难怪我打电话他不接呢。”

    浓郁的酒味让她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哎,先让他进去躺着吧。”已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把连奕放倒在沙发上,林殊坐在他旁边,细心地为他解开领口的扣子。

    纪琛燃起一根烟,“你们有约?”

    林殊:“对。”她顺了顺连奕的头发,呢喃道:“怎么醉成这样。”

    纪琛:“心情不好。”他又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的连奕,拿上车钥匙,问道:“需要我送你吗?”

    林殊抬头,笑得温婉,“不用了,我在这陪他。”

    不愧是戴着戒指的未婚妻。纪琛扬了扬眉毛,嘴角勾了一下,离开了连奕家。

    连奕其实也没有完全醉,他忽然抓住林殊的手腕,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对方停下动作,缓缓贴近,声音像柔软的羽毛,“连奕,你现在看起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还蛮帅的哎。”

    “小可怜,要不要我来安慰你?”娇艳的红唇靠近,就要贴上连奕的唇峰。

    “好玩么。”连奕开口冷冷道。林殊笑着坐直,两人之间错开安全距离。他知道林殊的性子,无非是喜欢看热闹罢了。

    林殊眼睛亮晶晶的,真诚道:“我觉得还不够哎,下次你为他掉眼泪的时候可不可以跟我视频,让我看个直播?”

    连奕不语,别开头,脸颊陷在暗光里。

    林殊戳了他的手臂一下,“你干嘛这么别扭,喜欢就说啊。”

    她可是废了好大的劲才从表哥嘴里挖出这陈年八卦。暗恋多年的朋友变成情侣,在一起以后又分开,两年后再度重逢。

    古早虐恋电影剧情。能近距离看连奕为某个人煎熬折磨,还挺有意思的,比看这圈子里其他薄情寡义的人有意思多了。

    取下闪着银光的戒指,放在桌上。就算是无感情的商业联姻,她也对满眼都是别人的男人没兴趣,“表哥说你是个渣男。我倒觉得还好啊。”

    “你加油吧~”留下莫名的鼓励,林殊走了。随意地订婚,也随意地取消。正是因为没有感情的牵绊,他和林殊才能洒脱爽快地开始和结束。

    反过来说,他对宋之辞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还有残存的感情作祟吗?

    连奕捂住眼睛,继续重复那已经在脑海里滚过不知多少遍的句子:忘了吧,只是一段普通而短暂的恋爱,没什么特别。

    lee说的没错,宋之辞已经够可怜了。他何必为了自己一些根本说不清楚的,毫无根据的执念,为他人已经残缺的人生再添麻烦。他又不是残忍无情的人渣。

    何况,他们曾经也是好朋友。

    对。他现在会这么痛苦,因为是好朋友的关系。

    作为一个正常的,有同情心的人,都会为宋之辞的不幸遭遇感到难过。

    哪怕这种难过快要把他吞灭。

    几天后,lee收到了一份合约,大意是买断宋之辞下半生所有的作品,不论画多少幅,不论画成什么样,乃至于你不画,每年都可以拿到不菲的钱。

    这不是连奕那种精明商人会做的生意。

    lee看了眼坐在旁边闭眼听歌的宋之辞,与连奕的秘书约下了见面时间。

    律师再三核查,合约不是陷阱,而是一份慷慨的馈赠。lee也是权衡利弊的商人,既然这份买卖连奕愿意做,吃亏的又不是他们这边,何乐不为。

    最后他还是和当事人说了这件事,宋之辞没什么反应,留下一句“你决定”就回了房间。

    lee能察觉到连奕和宋之辞非同一般的关系,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回忆不能当饭吃,他很务实,不如把连奕的愧疚转成对宋之辞有帮助的切实利益。

    他们定下了前往伦敦的机票。

    阿栩得知宋之辞要走,而且不会再回来。当街抱着他流泪,路人惊异地看着他们,张驰怎么拉也拉不动。最后只好妥协,这几天让宋之辞住在阿栩家。

    张弛再三交代了怎么照顾宋之辞不方便的左侧视野,出门以后一定要站在他左边等等细节,阿栩意外的有耐心,一边吸鼻子,一边认真地答:“我记住了。”

    玄凤鹦鹉看起来是个傻的,没想到敏锐度还挺强。能舍身为alex挡酒瓶,还能看出alex眼睛的问题。走之前,他又如同复读机上身,絮絮叨叨。

    阿栩狂点头:“绝对不去危险的地方,绝对站在他的左边,你放心,我比你更在乎小辞啊!!”

    张弛啧了一声,有点不自然地说道:“你自己也上点心,我可不想再背你去医院。”

    “唷,”阿栩凑近了,语气坏坏的,“关心我?被我迷住了?”

    “呸!”张弛脸一青,把门摔得砰砰响,“照照镜子吧你!”

    从朋友开的医院里出来,纪琛把透明袋子里装着的两枚白色药片放在阳光下。回想起朋友的话,揉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略带疲倦地低语:“连奕,你在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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