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天光透亮后能嗅到草木的香气。
李慕贞醒得很早,青云进殿给她梳洗,她摇头,无声启唇:出去吧,别吵醒沈小姐。
长公主的打扮很简单,不需要宫人伺候,一件淡雅青衫,一根白玉簪子束发,蒙上面纱就能提着药箱出诊。
她今日要去的地方不是草木堂,而是城西的慈幼局和养济院,两座大宅子毗邻,是卫家世子生前所建。
卫牧真不仅是君子,还有着真正的怜悯之心,慈幼局里收留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养济院里则是无人赡养的老人。
他以书画成名,拍出高价后所得的银两都投入于此,如今已小有规模,自他离世,这两处就由官府在接管。
李慕贞不能回报卫家世子的一片真心,就把他所赠的药材转送给养济院,把那些他从各地收集来的小玩意儿拿到慈幼局,给孩子们玩耍。
走进庭院,三年前栽种的树木已经成阴,还能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不知是谁喊了声“慕贞姐姐”,就一溜烟都跑了出来。
李慕贞取出药箱里的梨膏糖分给他们,又都把了把脉,叮嘱道:“近日风寒,容易咳嗽,晚上睡觉都不许开窗。”
孩子们笑嘻嘻的说好,有人问道:“牧真哥哥呢?”
这里是一片净土,卫世子战死沙场的消息还没传过来。
他们的眼睛干净得叫人心疼,李慕贞又是一个不擅撒谎的人。
“都回来上课,听到没?”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替她解围。
湛蓝的天色下,青年的模样温润,眼眸弯弯:“我说过了,卫家哥哥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他喜欢安静,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快跑,夫子来了。”孩子们很快从李慕贞身边散开,青年朝她走来,拱手道:“恭喜。”
“恭喜?表兄这是何意?”李慕贞看着燕行止,本该在宫中任职御医的人竟然跑到这里,当起了夫子。
真是哪里都有他燕行止。
这次做的还是赔本的买卖。
燕行止笑意盈盈:“阿贞,昨夜师父见了陛下,谈的是让你出家的事,你不必再嫁给旁人,我自然要好生恭喜。”
玉清真人在长安城里很有威望,有他出面就有转机。何况李承临要的只是他的皇姐不嫁旁人,那么跟卫家冥婚,或者出家侍奉三清都一样。
似乎没什么区别。
李慕贞却心生愧疚,她可以是一个俗家弟子,但没有资格做本家弟子。
师父说:“心不死则道不生,阿贞,你的心还没死。”
她还有着红尘牵挂,有着年少时就放在心里的人,见之则生欢喜,不见如隔三秋。
李慕贞避开话头:“表兄,春闱将近,你真的不打算考取功名吗?”
燕行止抬手,捻去她发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上的杏花,垂眼笑了笑:“我一个庶子,要什么功名?”
如若有了功名,他又得摄政王赏识,只会死的更快。
李慕贞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她与燕行止一同长大,却看不懂他。
这座长安城看似富贵,却如牢笼,就连世家子弟也被困其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燕行止是,卫含章也是。
但庶子和庶子还是不同的。
至少元夫人能容下卫含章,尚书府的当家主母却想杀燕行止。
他越出色,就越会招来杀意。
春闱常有,命却只有一条。
李慕贞已然明白,点头道:“表兄,性命第一,名利其次,能看开是最好。”
燕行止见她已生离意,想接过药箱:“我送送你。”
李慕贞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燕行止看着她走出慈幼局,握拢的掌心缓缓松开,那片杏花已被碾碎,他失落笑道:
“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慈幼局和养济院只隔了一堵雪白的墙,李慕贞没走几步就发现墙头坐了个人。
这位墙上君子个高腿长,坐姿潇洒不羁,唇边还叼了截野草,好像真的是爬上来看风景。
瞧见长公主时,他还装作毫不在意,微微颔首问道:“病好些了吗?”
李慕贞抬眼看他,日光有些刺眼,她微眯眼睛:“卫二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卫含章随手折了一段树枝,枝上叶片青葱,他看似给自己扇风,实则挡住了照向李慕贞的太阳。
“碰巧走到这里。”他说。
“卫含章!你装什么呀,赶紧给我滚下来。”有人拆他的台。
“我说,是你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说去做善事。怎么我在这边忙死忙活,你还在墙上跟人闲聊?”
“你这拈花惹草的本事真不错啊。”
沈离光暴躁的声音从院墙后传来,让李慕贞听的清清楚楚。
她低头笑了笑,余光瞥见少年的面颊微红,不知是天热还是别的。
卫含章嘴硬道:“你别听他瞎说,我不是刻意要来的,是他非要拽我来的,我拗不过。”
沈离光朝他翻了个白眼。
卫含章只好飞身而下,在沈大公子发怒之前接过他手里的木锤,继续帮老人家修理陈年老桌椅。
李慕贞从大门走进来,沈离光一见是她,瞬间明白卫含章绕远路也要过来一趟的原因。
哪怕见面很难,他也想在长公主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碰碰运气。
沈离光朝李慕贞行礼后,很有眼色的闪到了一边。
养济院里的老人大部分卧病在床,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不多。
周围的风声很静,只有木锤敲打桌椅的响动,少年挽着衣袖,白皙有力的小臂青筋微现。
卫二公子安静得判若两人。
沈离光扒着门缝悄悄看,好像只有在长公主面前,卫含章才有一个少年该有的羞涩拘谨,也只有在长公主面前,他那样张扬的人才会眼神收敛,主动闭嘴。
沈离光忍着笑意,他不知该说什么,但凭借近二十年的光棍经验,他知道卫含章无药可救了。
他完了。
……
院子里有淡淡的药香,李慕贞顺手翻了翻晾晒的药材。
卫含章过来帮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长公主似乎很看重春闱?”
李慕贞抬头,恰好撞入少年的眼底,彼此都愣了愣。
卫含章主动挪开眼睛:“抱歉,你和燕兄说的话我听到了。”
他不止听到,还看到了。
他甚至不分缘由地嫉妒燕行止。
李慕贞放下药材,垂眼道:“春闱是天下学子的试金石,万里挑一,谁会不看重呢?何况,选的是德才兼备之人,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若能榜上有名,恐怕还会被榜下捉婿。”
卫含章眸光清亮:“长公主也会喜欢那样的人吗?”
李慕贞想了想:“也许会吧。”
卫含章好像得到了什么鼓励,收拾药材的动作越来越麻利,还没话找话,借用药材,给长公主讲了讲他关于行军布阵的见解。
这还不算完,他又引经据典,扯了些长篇大论出来。
躲在门后的沈离光快笑死了,谁要听你说这些啊?
用他妹妹沈归月的话来讲:这就是一些孔雀开屏行为。
孔雀开屏,是为求偶。
沈离光原以为是卫含章一厢情愿,可仔细一看,长公主眉眼间不见厌烦,反而耐心地给卫二公子讲解药材的来历和用途。
沈离光越看越不是滋味。
他抱起不知何时窜到他脚边的小狗,大眼瞪小眼。
哦,原来我才是多余的那个。
午后又下起雨来。
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就阴雨连绵。
幸好卫含章提前把药材都搬进了房间里,养济院的老人纷纷赞扬他,问他怎么能未卜先知。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运气好,碰的。”
其实不是,卫小将军的运气并不好,但他会察看天色,这是前世七年戎马磨砺出来的经验,也是战场上保命的技能。
很多时候,天公的喜怒就决定了战役的胜负,差那一缕东风都不行。
不过事在人为,卫含章从不轻易认输,他记性不错,对于复杂的地形过目不忘,也因此抢占先机,能借地势运筹帷幄。
这一点沈离光就不行。
沈大公子在长安城里都能迷路,他和卫含章第一次遇见就是走错了路,本该去诗会的沈大公子稀里糊涂走到了酒楼,撞见了吃霸王餐的卫含章。
还是在浅山悦。
若是长安城里其他酒楼,顶多打你一顿,扔出去,但浅山悦有摄政王做靠山,吃白食就得留下半条命来。
酒楼里有百发百中的弓箭手,没有人能毫发无损走出去。
沈离光爱看热闹不假,但不爱管闲事,他一见这阵仗就想跑,哪知卫含章恬不知耻的朝他喊:“阿兄,你快来救救我。”
沈离光:我不是啊。
我爹惧内,没有私生子呀。
然而一句阿兄,还是把沈离光拉上了贼船,他不情不愿被人搡到卫含章身边。
这小子还能谈笑风生:“阿兄,我解决左边箭手,右边你能挡住吗?”
沈离光闭了闭眼睛。
“能挡。”
“不过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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