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过去了。
农妇平日收拾得干净利落,宁清梧打水时没有染上一点灰尘。倒是她自己,脏得厉害,接水擦洗了一番,手上有一些烧火时不慎扎上的木刺,她对着光挑了出来。
有点疼,她含着指尖想。
破旧的木床支在正堂屋里,梁上是茅草混泥搭出来的棚顶,这房子格局紧凑,离床不远处就是炉灶和饭桌。
炉灶里热了半锅黄面饼,宁清梧过去拿了一张,三两口填饱肚子,她又撕碎一些放在盛着热水的碗里,端去给谢镜枯。
宁清梧走回木床边,谢镜枯现在的状态她很难准确描述出来。时而清醒,时而迷蒙,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在她面前互相折磨。
之前谢镜枯叫她走,可没等宁清梧反驳他,谢镜枯安静了一会儿,再次进入那种仿佛半梦半醒的离奇状态,他眼底弥漫着血红,轻言道。
“不要听我的,清清,你要陪我待在这里。”
即便他不说,宁清梧也不会走,除非谢岚当真疯得非要杀了她陪葬,那她片刻都不会多留。
“我不走啦,你不要说话,好好歇着知道吗?”
宁清梧会听一个走火入魔的同时,还发了高热的人说出来的胡话吗?
当然不会。
宁清梧此刻把谢镜枯当成一个好骗的笨蛋,用对付小孩子的那套来对付谢镜枯。
“啊——张嘴,我来喂你吃点东西。”
谢镜枯被半扶起身,他身后垫了一套被褥,依宁清梧所言,乖乖地等待投喂。
他一句话不说,宁清梧喂一口,他吃一口,一直吃到一碗见底。
宁清梧问他:“谢岚,你还饿不饿?”
谢镜枯不说话,他在宁清梧专注于他的视线里,愉快地点了点头。
宁清梧去灶台边,又撕碎了一块黄面饼给他端过来,这次她喂得慢了点,担心谢镜枯现在的身体不能吃太多,等这一块喂完,她琢磨着开口:“还要吃吗?”
谢镜枯再次点头,他还是不发声,宁清梧以为他嗓子不舒服,也没强求两个人有交流。
宁清梧顾不得两个人男女大防,她伸手摸了一下谢镜枯的肚腹,狐疑道:“你还饿吗?”
谢镜枯摇头,眼眸里含笑,满足地看着宁清梧,是那种仿佛欣赏精心雕刻艺术品的眼神。
宁清梧不明所以,迷惘道:“你不饿为什么还要吃?”
谢镜枯迟疑了,他俊朗的眉目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意思。
宁清梧回想起之前的情况,又追问一句:“谢岚,你从刚刚起怎么不说话?是嗓子不舒服了吗。”
谢镜枯开口,声音微沉,他此刻说话没有丝毫隐瞒,静静地道:“我不说话,你不走。”
这也太好骗了!
宁清梧哭笑不得,坐在床边替他整理鬓边的碎发,劝他道:“你说话我也不走,来,谢小公子,我们先……”
“属下来迟,请您责罚!”
宁清梧乍然受惊,她防备地回过身,只见一名男子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看他们的位置。
谢镜枯不说话,理都不理这人。
这身衣服倒是眼熟,宁清梧试探地问:“你是,谢岚的那个侍卫?”
“正是属下。”侍卫抬起头,和宁清梧印象中的大概模样对上了,她点点头,又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身上可有带谢岚的药?”
“属下身上还有一粒,”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细瓷瓶,他没起身,两手抬起,递给宁清梧。
宁清梧不明白他怎么不直接喂给谢镜枯,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瓷瓶落在她手里,她拔掉红布,往另一手的掌心倾倒。
雪白的药丸滚落出来,透出一股幽幽的草药苦涩气味。
宁清梧两指捏好这一粒药丸,走过去喂给谢镜枯,男人完全不反抗,她喂什么,他便吃什么,哪怕这是一颗毒药他也不会拒绝一样。
宁清梧心里有点别扭,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无踪了,她等了片刻,蹙眉问那侍卫:“需要多久能压制下去?”
侍卫也满脸忧惧之色,他答道:“往日里都是服下后不久便起作用的,难不成这药……”
在场之人都明白侍卫的未尽之言。
药丸失效了。
谢镜枯眼睫低垂,似睡非睡,他又一次昏昏沉沉的模样,脖颈和脸上,以及胸口的赤色荆棘纹路并没有消退。
宁清梧心思电转,瞬间明白,现在是前世谢镜枯发病的时日了。
难道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那她的死,也是必然的结局吗?
宁清梧在袖子里的手狠狠地攥在一起,她指甲紧扣着掌心,故作镇定,打听起侍卫的行踪。
“你为何没跟着你们楼主?”
侍卫悄悄观察谢镜枯的脸色,见他只是垂眸不语,便如实相告道:“楼主吩咐我去暗中护卫宁庄主安全离开,属下看他们一行人走远,才顺着痕迹找到这里。”
宁清梧顾不得思考其他,忙问:“我爹他们现在还在城里么?”
护卫摇头,事无巨细地禀报道:“宁庄主他们一行人出城了,看方向应该是去临海州,那里四通八,富饶远胜留繁城,水路尤其便利,楼主的许多势力也在那里,不会出事的。”
宁清梧松了口气,安下心。
等等,毒,解毒,她爹手里把持的办法!
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谢镜枯的手下,而是她爹!
宁清梧瞬间想通期中的关键,她匆匆忙忙道:“你还能寻到我爹的踪迹吗?”
“回夫人,属下可以!”
宁清梧一张小脸板起来,她严肃道:“你去将我爹他们引过来,务必要将现在的情况如实转告,添油加醋也可以,总之一定要让他过来。”
侍卫行礼,应道:“夫人放心,属下这就去。”话音刚落,侍卫如同一阵风刮了出去,身影飘飘,踩着林叶消失无踪。
宁清梧微微羡慕,她回头去看谢镜枯,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她喃喃自语道:“难道,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吗?”
谢镜枯睫毛微颤,没有睁开眼。
茅草屋内的安宁没有维持得了一时半刻,一道男声叫道:
“我回来了!阿岚怎么样?!”
崔知微飞快地推门钻进屋内,他背上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医师,满头须发皆白,皮肤皱在一起。
老医师从崔知微的后背爬下来,脚踏实地之后,先是干呕了两声。
这帮江湖混小子!轻功做什么那么快!
宁清梧忙上前递茶:“医师,请为我夫君诊治一番,近日来茶饭不思,浑浑噩噩,可能看出是什么情况么。”
老医师颤颤巍巍走上前,他打量了几眼谢镜枯的外在变化,眉头紧皱,心知肚明这是邪异的功法所致。
毒烈,功法要命,身受重伤走火入魔,若是处理不当,老友的女儿怕是要年纪轻轻守寡了。
陆伯良叹了口气,他两手拢在袖里,怜悯地扫了一眼宁清梧道:
“他数病齐发,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这有一份上品的药,或许能救他一时,但还需尽快为他找到根治的法子,也或许救不了,白白害他送命。”
陆伯良无意在他们面前泄露身份,故而装作不认识一般问道:“你们都是这伤者的什么人?可能替他做了主?”
崔知微眉心紧锁,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不好替宁清梧做决定,故而没有说话。
正巧他手底下镖局的人也赶到,拿着信封等他瞧,崔知微转身出了门。
宁清梧听得怔怔,她在心下权衡利弊。
老医师既然是崔知微找来的,那肯定不会是没有本事,这药怕是老医师没在类似情况的人身上试验过,又深知药效奇佳,故而不能断定结果。
宁清梧看谢岚此时的模样,他虽然一声不吭,但宁清梧知道他病发会引起什么,上辈子谢岚濒死的模样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做下决定:
“请为我夫君服下,所需银两您和我说,我回头给您送到府上。”
“银两不会少要了你的,那老朽这便为他服药了,若是出事,你们可别玩那套让老朽给他陪葬啊。”
崔知微不止带了医师,护卫也带了一队十二人,此刻都在门外守着这间茅草屋。
崔知微拆开信封,一目三行扫完了内容,他回去屋内。
谢镜枯已经服药,他先看了一眼外甥的脸色,确定有起色,才皱眉道:
“家中有急事寻我回去,你和阿岚先在这里休养,这毒不好解,我速去速回,也给他想想办法。”
崔知微又唤了一人进来,对那汉子道:“照顾好少爷。”
宁清梧不好过问崔氏的私事,她安慰道:“舅舅尽管去,我和谢郎在这里不要紧,我另外派人去寻解毒的法子,用不了两日就能过来了。”
崔知微看她,万分感慨:“你这丫头,我怎么看怎么满意,以后他要是待你不好,你来找我,舅舅帮你一些小忙肯定没问题!”
宁清梧经历了刚刚的变故,暂时调动不了欣喜的情绪,她尽量若无其事道:“多谢舅舅,您快赶路要紧,我送您。”
两个人走出茅草屋,崔知微又叮嘱了一些话,仍旧不放心,将镖局护卫领头的人叫来,吩咐道:“这姑娘以后就是你小主子,好好看顾。”
那人抱拳道:“小人明白!”
崔知微便骑上属下牵来的高大黑马,一路踏尘而去。
宁清梧目送他的背影,还没转身,就听见屋内一声雄浑的惨叫。
宁清梧连忙拎起裙子快步跑回去,只见被崔知微留在茅草屋内,负责照顾谢镜枯的高壮武夫摔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谢镜枯的方向。
谢镜枯不知何时起了身,他低着头,半坐起来,手臂撑在膝上,一头有些凌乱的发挡住了脸,看不清他的神色。
宁清梧进来,他才疑惑地开口,轻言道:“清清,你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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