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喂完蚕回到凤初园,才推门进屋就看见冲灵子一脸不快地坐在炕上,将手里的毛笔往地上狠狠一摔,怒骂道:“该死的!”
阿英吓得一激灵,立马跪在地上告饶道:“仙姑恕罪!奴婢因与冠带大哥多说了几句忘了时辰,去桑园喂蚕喂迟了才回来晚了,请仙姑责罚!”
冲灵子看着她,突然发笑道:“我又不是骂你,你跪什么?起来吧。”
阿英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顺手捡了地上的笔,惴惴地放回炕上的小桌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姑为何这样生气?”
冲灵子往炕上的靠枕上一歪,重又气鼓鼓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些经书!仙师让我们一月必抄五十卷经,后日便是检查功课的时候了,我才将将抄了十卷,这如何抄得完呀!”说完,竟焦急地流下泪来。
阿英只得安慰道:“还有一日,尽力抄或许来得及。”
冲灵子边哭边伤心道:“我抄得腰酸背痛手指都肿了,笔也握不住了,还怎么尽力抄呀?后日又要当众挨骂了,真是丢死人了!呜呜呜……”
阿英道:“那奴婢帮仙姑揉揉肩,捏捏手吧。”说罢,帮冲灵子按起肩来。
冲灵子悲从中来,哭诉道:“一个月要抄的经,比我从小到大念过的书写过的字加起来还多,又看不明白什么意思,看着就头大,我真恨死修道了!”
阿英替她擦了泪,不解道:“奴婢看仙姑平时也颇爱念读诗词,还以为仙姑只要是书便都爱看呢,原来并非如此。”
冲灵子道:“那怎能相提并论呢?诗词多有趣,经文多无聊!”
阿英不解道:“仙姑既然不喜修道,又为何要来拜师呢?”
冲灵子道:“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是我爹说,虽然我们家中富足,但是朝中无人富而不贵,终是美中不足。我弟弟年纪尚小,我又是个女儿家指不上我考功名,不如索性找个好人家嫁了来得安稳。但是,普通的芝麻小官我爹又看不上,所以把我送来仙府修道,说是倘若我福气好,指不定能跟天潢贵胄结为夫妻。就算结不上,跟他们攀上交情也不赖。我吃着家里的住着家里的,爹娘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呗。”
阿英想起方才冠带说的话,心中讶异道:“天下竟真有这样的盘算!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仙姑的父亲又如何能想到,别人也早想好了法子防着他们呢?”
冲灵子接着道:“我家人哪里知道,这仙府里的学生势利着呢!那些高等的修士平日都不愿搭理我。我无心修道成绩垫底,连跟我同等的修士都笑话我。还有先生们总是对我一脸嫌弃,说我没天分又不刻苦……呜呜呜……最可怕的还是仙师!好容易看我一眼,接着便摇头叹气。我怕他像老鼠怕猫一样,一见他就浑身发抖……他后日查问起功课来我可怎么办呀……”
阿英道:“那仙姑为何不将实情说与令尊知晓呢?”
冲灵子道:“我不敢,我怕爹娘嫌我没用。养蚕也是如此。我一看到那些一蠕一蠕的毛毛虫就头皮发麻、恶心想吐,哪有心思喂它们?我养的蚕十有八九都活不到吐丝,因此天天被农桑先生责骂,说我心性顽劣故意虐蚕,要禀报仙师赶我回家。我也是怕爹娘知道了又骂我无用,才雇你来帮我的。”
阿英只得叹息,默默帮冲灵子捶肩捏手。
过了半晌,冲灵子总算缓过劲来了便道:“阿英,我好多了不必捶了。你坐着帮我研墨吧。今夜怎么也得再抄五卷经呐。”
阿英将毛笔递给冲灵子,转身走到小桌对面去帮她研墨。
冲灵子一脸苦相望着经卷迟迟下不去笔,末了叹道:“唉,要是阿英你既会养蚕又能识字就好了,好歹能帮我抄上几卷。”
阿英心里觉得好笑又不便表露,只好道:“阿英出身贫寒,哪能像仙姑家里那样请得起先生呢。何况我也不像仙姑这样聪慧,怕是请得起也学不会。”
冲灵子道:“那可未必!你看你养蚕养得那样好,农桑课的先生以为是我养的,还夸我进步神速呢!说不定你学起认字来也不差。”
阿英笑道:“就像仙姑方才说的,这干农活和学认字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仙姑又拿我打趣!”
冲灵子忽而双眼放光道:“嗨,我可是认真的,你只说你愿不愿学?你若愿学我便愿教。只是教你以后,你得帮我抄经!”
阿英不知所措地笑道:“奴婢蠢笨,学不会了怕惹仙姑生气,还是不学了。仙姑若想找人帮手,不如让奴婢带出府去找代笔先生代为抄写如何?”
冲灵子沮丧道:“我何尝没想过找代笔先生帮忙呢!只是仙师让我们抄写的经卷,要么是稀世的道学宝典,要么是仙师的悟道心得,都是绝密珍藏。仙师一再叮嘱不可外泄,更不准我们带出府去。若是违反,一经发现轻则会被逐出仙府,重则还会下狱受刑。我可不敢。哎呀,阿英你想想,你学会了可是好处多多呀。不仅你自己能认字,在外行走便利许多,而且以后回到你们村里,还能帮父老乡亲代写书信什么的,省去了他们进城找代笔先生的麻烦。利人利己又不用花钱,何乐而不为呢?”
阿英心中本就一直羡慕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能够读书习字,如今又听冲灵子这样引诱劝说,不由心动道:“那、那奴婢便试试?”
冲灵子听阿英答应了,立刻兴高采烈道:“对对对,你试试,包管一学就会。你看这字的笔画,直的就像在画线,弯的就像在打圈。它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跟它写得一模一样就行了。容易吧?”
冲灵子边说边在纸上比划。阿英看得一愣一愣的。
窗外传来三更天的更鼓声,冲灵子困了,呵欠连天道:“今日先教你到此,明日再接着说。我要睡了,你去帮我打洗漱的水来吧。”
阿英点头,走了几步忽想起经书尚未抄完,便转身问道:“仙姑不是说今夜怎么也得再抄五卷经吗?”
冲灵子懒懒地摆手道:“不抄了,不抄了,身上乏得很抄不下去了。仙师要骂便骂吧,反正也不是没被骂过。就算要把我逐出师门,也只当因祸得福了。”说罢,直往靠枕上倒了下去。
阿英赶紧去打了水来伺候她洗漱就寝。然后,自己也洗漱妥当,熄灯安寝,沉沉睡去。
阿英答应学习读书写字后,冲灵子每日都会教上她半个时辰。阿英天资聪颖又颇为刻苦,冲灵子教过后她便手不释卷,没日没夜、见缝插针地读书认字。她嫌笔墨纸砚太贵又不好意思用冲灵子的,于是就捡了根树枝蘸着水,蹲在地上不知疲倦地写写画画。身心投入到本就一日只肯睡两个时辰,而这睡着的两个时辰里,她连做梦都梦到自己在读书写字。
有一夜,主仆二人都熄灯睡了许久。
阿英忽然喊了句:“这字写得不好,重写!”
冲灵子朦胧中听到这话,以为是仙师在责骂自己,惊得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醒了半晌,才明白是阿英在说梦话。
不出三月,阿英已能读写千余常用的汉字,书道也日益精进,开始能仿着冲灵子的笔迹,代冲灵子抄写一些简单的经文。而她勤学好问,边抄还会边向冲灵子请教经文的含义。冲灵子自己会的便直接答了她,自己不会的便先去请教先生和同修再来答她。如此一来,连冲灵子自己的功课也出乎意料地进益不少。
随着阿英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模仿冲灵子字迹越来越像,冲灵子索性把抄经的功课全交由她完成,自己乐得清闲,专心研究起梳妆打扮刺绣制香来。
半年后,阿英已能独自无碍阅读经卷,虽不能尽解其义但她记性颇佳、心志又坚,索性将抄录的经卷全文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她心中盘算的是,虽然以后会请冲灵子帮忙求情,恳求仙师降服鱼妖,但仙师地位尊崇且年事已高,岂是自己区区奴婢能够轻易请动?如若到头来请不动,不如趁此机会自己拼命学些本事,万一管用,岂不是能省去请人的麻烦?
阿英在答应冲灵子试着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心中只是忐忑,害怕自己学不会,远未想到此节。但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如今她已越学越好渐有自信,才产生了这样大胆的想法。而有了这样大胆的想法之后,她又对学习新知更加如饥似渴、孜孜不倦了。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她便越加感激冲灵子起先的教引,越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冲灵子见阿英进步神速也很高兴。自从阿英能够读书写字以来,她便无需再强逼自己枯坐案前抄些毫无意趣的经卷,也不必再担忧因完不成抄经功课而被仙师责罚同修耻笑了。
不仅如此,因阿英养蚕养得好,冲灵子还被农桑先生当众大加赞赏了一番,评价等次也在修士们的功课排名总榜上大幅跃升。她虽心中有愧但好歹面上有光,在同修面前说话也硬气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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