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处盆地,四面环山,榆岸的夏季比别的地方都要凉爽许多。
太阳逐渐高悬,闷热的空气也让早市偃旗息鼓下来,人群在早市里散漫乱撞了个够,如今也要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谋生了。
一个褐衣的男子压了压斗笠,从人群中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他的衣襟里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笺,时不时就伸手摸一摸,确保东西没有丢失。
从早市出来后,他又一路穿过榆岸中心的繁华地带,一直走到了一处安安静静的宅子门口。
说它安静,是因为外面有人把守,常人难以接近,偶有进出的人也都是步履轻盈,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褐衣的男子将斗笠摘下来,擦了擦汗,然后也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给门口的侍卫递出自己的名牌,检查无误后,他习惯性地轻轻拍了拍衣襟里的信笺,这才迈步走进去了。
不过里头的情形却与外面不同。
丫鬟小厮们正聚在一起玩乐,时不时发出一阵笑语,但他不敢多看,只是沿着门廊一路绕过庭院,往这宅子深处去了。
在一间书房门口,一个穿着打扮都比较讲究的丫鬟正跟一个健硕的男人说着闲话,见他来了,便笑盈盈上前来招呼道:“您来啦!”
“诶,送一道密函。”他低头应道,然后将信笺掏出来递给了这丫鬟。
丫鬟仔细检查一番后便进了书房。
顺着她去的方向一瞧,便看到一抹浅淡的身影立在书案前,是一位纤细高挑、容貌秀美的女子。
她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几绺碎发顺着柔美雪白的脖颈一路没入浅色的外衫中,竟也不显得凌乱,只肖一幅懒散沉默的神仙画卷,有种难以言表的娴静之美。
那女子接过信函,打开封口检查了一番,确保信函没有被泄露过之后,门口的侍卫便熟练地将房门关了起来,冲他一点头道:“辛苦,去账房那儿领赏银吧。”
这正是一封来自京城的密函,也是简臻在榆岸心心念念等了两年多的一条消息。
没过一会儿,又有两道人影在门口停了片刻,不过并没有人专门通传,房门便开了。
“少爷。”门口的下人齐声恭迎着。
虽然他们头都没敢抬,但其中的两个小丫鬟脸颊却羞红。
为首的那人身量颀长,面容清俊舒朗,一双眉眼仿如新墨绘就,似没干透的画迹一般,还带着一丝湿漉漉的潮气。
这正是粟襄郡主的弟弟,这宅子的另一位主人——简鸣。
“事儿都办完了?”
简鸣“嗯”了一声,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道:“姐姐什么事这么高兴?”
简臻就着笑意将手里的信函递给了他。
“王家老大和老二因为通商的事情吵了一架,前阵子梓湫国和我大魏讲和,陛下想直接让王家代理此事,王丞相倒是直接接下来了,老二却不高兴了,因着吵了一架,眼下虽然还是听了他大哥的,但心里未必服气。”
简鸣看罢,将信笺重新装好搁回了桌上,应和道:“也是,通商和单纯的买卖不大一样,会砸大笔银子进去,虽说是权力大好处多,但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一旦梓湫国翻脸不认账,那必然会伤了王家的元气。”
彭年手里提着个大冰桶,给简臻端了一个果盘来。
她吃了一口冰冰凉的葡萄,继续道:“王家老爷子这两年的身体愈发不行了,大家长在,就还都是一家人,大家长不在了,兄弟也只能变亲戚了,如果少了这一层维系,那么再小的缝隙,只要一凿子下去,都得四分五裂。”
把东西带到后,彭年就到房门外边跟李潜唠叨起来。
“啧啧啧。”
“怎么了?”
“唉,少爷刚刚不是去盯货嘛,有人偷懒儿……”彭年凑近李潜压低声音道:“发了通脾气呢。”看着简鸣现在满溢着笑容的脸,他撇嘴叹道:“也就只有在郡主跟前儿才乖巧。”
绣萍见状笑道:“那不从刚进家门就如此吗,忘了少爷还给你咬了一道口子的事儿啦?!”
“唉,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彭年苦笑道。
……
见简臻吃了一口不吃了,简鸣便拿过勺子给她把里面的果脯都挑了出来,然后又给她搁在手跟前,问道:“那姐姐打算几时回去?”
简臻笑着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道:“虽说‘鱼儿们’还没分出胜负,但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主要是王家这边出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可不能错过机会,所以还是按照计划,赶在给太后过寿的时候回吧,不过,也不知道寿礼能不能如期完成。”
“能。”简鸣微微笑着道。
“这么笃定?”
“姐姐什么时候要,那就得什么时候弄好,我今天看过了,可以按时完工。”
经过简臻两年多的经营,抚柳开出的辉山石早就被炒到了极高的价格,因为辉山石产量小,模样又璀璨夺目,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宝石,可谓是一石难求。
而简臻这次给太后备的寿礼,就是用策州特有的工艺打造的一幅木石画。
这画用名贵的木料做底,上面用各色宝石、金银等镶嵌编织成一幅众仙贺寿图,而画上神仙们的发饰和云中的仙宫都用了辉山石来打造。不仅用量大,品质优,而且比别的木石画来的更加绚丽,更能显出仙宫的缥缈辉煌之感,极其精美。
一直等到了夏末,给太后预备的寿礼才终于完工。
所幸简臻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郡主,在策州的事务很快就安顿妥当,将将好带着自己的人马与寿礼返京。
只可惜白沛盟醉心于游山玩水,只从别处寄回来一封信——说自己暂时回不去了,好在他现在对简鸣早已经是放养的教学模式了,并不担心简鸣在学业上会有什么差池。
简臻只好任他玩儿去,自己先带着简鸣回京去了。
虽说回京城的消息她只上报了皇帝,可毕竟曾是让整个京城忌惮和防备过的人,简臻在这一路上可没少遇到眼熟的尾巴。
车队驶了有七八天,抵达京城的那天,天上正飘着薄雾般的小雨。
隔了老远,就有宫中的侍卫在候着了。
他们一些在车队前引路,另一些就缀在车队的两侧护卫。
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在高耸的城门口,一支小小的车马排布在前,马车前还竖着一面明亮的橙色旗子,这正是惠王府的标志。
“臻臻!”
见简臻的车驾停下,孔炽便从马上翻身下来往他们这边快走了几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你是不是比上次见时瘦了?瞧这脸蛋,都小了一圈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走了。”
“世子。”简鸣在旁拱手一拜。
孔炽这才注意到简臻身边的少年,上下端详了一下,惊道:“哎?两年不见,弟弟长得比我都高了?!”
简鸣淡淡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呦!你小子会叫人了?!”
孔炽直接让简臻和简鸣上了自己地车子,一会儿问问策州好不好玩儿,一会儿说说京城的新变化,一会儿又约着要去哪儿哪儿转转去……一路上嘴巴都没歇过。
简臻忍不住笑道:“琰甫哥哥,你快喝点儿水歇歇吧,咱不差这么一会儿的,怕不是我走了都没人和你说话吧?”
孔炽接过茶杯无奈地笑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话太密了。
“王爷近来还好?”
“还行,还是老样子。”
车子逐渐驶到了京城的一处热闹地儿,路过一幢人声鼎沸、雕梁画栋的高楼时,孔炽突然问道:“诶你知不知道秦竹?这楼就是他的,自打你走了以后他在这儿收了挺多铺子的,挺富,好像……你之前那几个做衣裳的地方也被他收入囊中了吧?”
可简臻似乎并不感兴趣,闲闲道:“生意不都这样嘛。”
“啊,哈哈哈也是,你现在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俨然是大富商喽!连我想买一块儿辉山石都费劲。”
闻言简臻噗嗤一笑,玩笑道:“我呀,就是专门赚你们这些贵人们的钱的!”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简臻出手却大方,拿出了一大块早就备好的辉山石摆件送给了他。
这是由一块完整的辉山石雕刻成的砚台,通体为深绿色,碎金的切面纹糅合在其中,把原本古朴的形制都衬托得华贵了不少。
尽管孔炽一向以顽劣示人,但长久的接触与倾听之下,简臻却知道,他心里有着自己的一番抱负。只是碍于身份的钳制,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愿望,装作一个闲散世子来让皇帝与皇子们安心。
当他听说简臻给自己备了辉山石的礼物时,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臻臻肯定不会少了我一份儿的!”
可东西一拆,他的笑容却顿了顿。
他没有像个普通的欣赏者那样左右细看,而是把东西握在手里,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仿佛这是一个极脆弱的小动物一般。
他的嘴角微微勾着,上挑的眼角少了一些灵动和快意,反倒平添了几分温柔。
“多谢,我很喜欢。”
那一刻,简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活在孔炽这副皮囊之下的另一个人,一个没有遮掩的,真的孔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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