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桥芷的火灭得差不多时,天已经快亮了。
简臻坐在城门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官府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清理城中的尸体,试图找到切实的证据。
一个侍卫来来回回地小跑着过来给她汇报城里的情况,每一次都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最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了。
“郡主,城里应该已经没有活口了。里面一些尸体的手上带着珠串,在他们尸体附近也发现了一些油料和火把的残留物,这场火恐怕就是丹桑所为了。”
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眼神空洞,也没有力气说话,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是疼还是不疼了。
一股气趸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像是溺亡的拉长。
“郡主?”
简臻知道自己在这儿待着也没用了,便任由绣萍他们搀扶着自己往回走。
她努力想要理出一些头绪,可阵痛的头脑中只有一片纷乱,如水中捞月般辨不清其中的线索。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剧烈的变化,如同一场地震。
山河颠倒,碎石啷当。
回到书房时,白沛盟正在里面等着她。
“老师。”
简臻的声音听不出疑惑,倒像是她专程来找他似的。
“我都听说了。”
绣萍看他们这样子是要长谈,但是又担心简臻的身体,便道:“郡主一夜没睡,怕是会生病,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吧。”
白沛盟撩起眼皮,看了看面前木头一样杵着的简臻道:“没事,她不会倒的。”
见简臻也没有反对,绣萍只好先行出去,把房门掩上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纵火了,对吧。”
“对。这也是我想要逃避的东西,可现在……”
白沛盟接道:“你发现你根本就逃不开。”
简臻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桥芷城的惨状,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有些承受不住似的攀着桌子坐了下来。
“皇二已经获得了监国的身份,若不是我逃避,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若是我能快点找出他们的网络,至少还能给他们一击……”
“阿臻!”
她的状态很差,试图将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白沛盟只得赶紧制止她,然后继续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别这么自责。”
“但这至少也是一个祸因!”臻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石头不断挤压着,她低声喘息着,眼底猩红,好似困兽。
白沛盟的神情一下就变了。
这种样子他只在简臻还在宫里时见过一次,那时候她被父母抛弃,被后宫的人排挤,甚至连皇帝都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因为她没有价值就将她抛在了脑后。
当时她就那么恶狠狠又令人心疼地瞪视着,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殊死搏斗的兽类。
阿臻,撑住。
……
“阿臻,撑住。”
当年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简臻的呼吸逐渐颤抖起来,眼底红得仿佛要泣血一般。
似乎是再也无法忍耐了,她抓起桌上的砚台站起身来,一转身将那石头砸了出去,在墙上摔成了几瓣。
她这才像是把堵在胸口的东西打通一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
“对不起,老师。”
“不用说对不起,你太累了。”
“老师……我恐怕得回京城了。”
“你知道的,老师一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疯狂的血色之下,终于有几丝清明翻涌上来,她又逐渐恢复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郡主。
“我从懂事起就一直想着能逃离那个地方,逃离所有加在我身上的束缚,乃至成了一种执念,可是……若国将不国,何有自由可言?”
“若是除去你身上的责任呢?你也这么想吗?”
简臻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碎裂的砚台,道:“我对于自由的执念,又何尝不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束缚?完全的自由是不存在的。自由应该是连绵的,是与不自由相伴的,如同阴阳二相……只有我能给自己松绑。”
白沛盟笑了。
她终于能想清楚这一点,已经是好现象了。
“你果然是我白沛盟教过的悟性最好的学生。不要试图去寻找纯粹的自由,那是不存在的,有形的束缚与无形的束缚,外界的束缚与心中的束缚,谁都逃不脱,但无论什么境遇之下,只要知道自己的方向,并且能够一往无前地朝那个方向走,那你就是自由的。”
简臻背对他站着,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这趟返京之行,她非去不可。
……
李成瑞是跟着简臻一起从桥芷回来的。
刚刚她的样子让他记忆尤深,他有理由相信,她是真的恨极他了。
原本还想和她合作的,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自己已经和她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如今天光大亮,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李成瑞只得整顿人马准备回去。
至于简臻——难不成要绑她回去吗?
正当他在客室门口苦思冥想之际,突然发现宅子里的下人也开始忙忙碌碌,收拾起东西来。
他拉住一个经过的小厮询问,那人道:“郡主准备回京了,今天就要走,让我们收拾东西。”
他自然大喜过望,但回想起简臻在桥芷时的状态,总觉得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简臻并不是为了自己回京的,这一点也让他颇感失落。
简臻回到自己的房间匆匆洗了个澡,将自己从憔悴的病态中收拾了出来。
然后坐在书案前盘点自己手上可用的资源——
信息网里的基本上都让简鸣去做交接了,而隐藏好的信息库可以单独拎出来收集京城中邪异势力的信息。
回去以后京中局势必然有新变化,自己能信得过的人都需要再考察一番,无论是裴家、江通还是孔炽……都得如此。
至于财力方面,只要自己的郡主之位还在,那么产业上的钱就能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还有秦竹那边,不知道孔宥延他们对秦竹的了解到什么地步,希望不要盯上秦竹名下的财产才好。
此外,若是能得到默萧山庄的支援就好了,听说他们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建立起来的,应该不至于见死不救,可以去接触一二。
江锋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务必要找到太子才好……
至于别的,只有回去才能知道具体情况了。
……
京城粟襄郡主府内,简鸣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捶打一只小指环。
他回京以后就很迅速地和孔宥延的人做了信息网的交接,这其中自然也花费了不少功夫,但好在信息网中的人员和程序都很完善,所以并不是很费力。
孔宥延原本还想让他直接替自己办事,却被简鸣找借口推脱了,要么是说自己对京城的信息认识不够体系,要么就是一副懒得动弹的纨绔做派,总之就是不干,给孔宥延憋得脸通红,只得任他待在郡主府里了。
“少爷,少爷!”彭年喘着大粗气从院外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密函。
那是郡主府内部传信用的样式。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简臻的消息了,如今一看到这东西,便立刻把手头的东西搁下,将信函接了过来。
快速扫了一眼后,他捏着信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少爷?”
彭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见简鸣那双深潭似的眸子好似翻腾起了旋涡。
“呵,李成瑞。”
这几个字在简鸣的牙缝里被碾得粉碎,混合着冷气一字一字跌出他的唇齿。
信上是府里暗卫传回来的信息,将简臻被下药以及桥芷陷入火海的事情都详细写了下来。
还没等简鸣吩咐什么,另一封密函也跟着回来了。
这次是简臻的亲笔信,她大致说了自己现在的境况以及自己已经在回京路上的消息,让他耐心等待,不用回策州了。
“姐姐要回来了。”
说罢,他坐回小板凳上,拿起那枚指环看了看,然后用帕子细细地擦拭着。
他对简臻的选择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觉得有些心疼。
明明好不容易离开了,却因为孔宥延和丹桑的事情再次回到这个牢笼之中,她想要的很简单,却偏偏不成行……
还记得刚到简府时简臻曾对他说过:自己是她的隐喻,自己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而她被关在简府里。他们都要一齐努力,努力走出来。
而现在,她想要自由不得,而自己,想要她而不得……
一时间,所有纷乱的情绪与计划都指向了如今坐镇宫中的孔宥延和傅霭。
他将指环收好,起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少爷,咱现在要做些什么哇!”
“去替姐姐好好找找,从哪里开始击溃他们会比较方便。”
就在简鸣着手准备着如何对付孔宥延时,孔宥延也正在宫里谈论着他。
“简鸣这小子,看起来笑眯眯的,也好说话,没想到比简臻还不好相与!嘴上答应得倒是快,可都这么多天了,你瞧瞧这些名单上的人,分明就是在瞎闹!”
傅霭在旁笑得淡然,他看着孔宥延道:“殿下,您顶着陛下的名头保持朝政已经够久了,如果再不能把朝中不肯归顺的人筛出来,很可能会被暗箭所伤啊。”
孔宥延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他利用丹桑的秘药把自个儿爹弄倒了,然后假做了圣旨暂为监国。
一开始人们也没有那么多异议,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孔理和也没回来,自己为了把控人心还开始宣扬丹桑教,谁能不起疑?
明眼人都已经明白了朝局,早早站队了。
除去一些信得过的人,这朝堂之上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中,他却看不出谁是真心归顺,谁是假意逢迎。
再加上兵权难以收归,自己的计划实际上岌岌可危,即便是兵权已经大致收归回了孔尹文手上,可自己要真正调用却不是这么简单的。
不一会儿,有一个宫人来报:“殿下,粟襄郡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孔宥延呼出一口气,对傅霭道:“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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