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带着村里大夫来看秋儿,秋儿并无大碍,只有脖子疼。大夫看不出什么,给些跌打扭伤膏药,就提着药箱走了。
年货早已备齐,又加上长子带来的城里点心,大伙儿忙忙碌碌过了一个丰盛的除夕。
今晚上能放开了吃,余莹撸起袖子,一气儿做个六个菜,全是她爱吃的。
一块七分瘦三分肥的嫩猪肉,多切少斩弄成碎丁,加葱汁,姜汁,盐调味,外面抹些芡粉,团成圆形。
先炸再蒸,弄熟了后把满满的浮油撇到另外一只碗里,剩下的狮子头极其细嫩鲜美,色泽诱人。
又把土豆切了滚刀块炖小肥鸡,葱姜爆炒猪肉片,腌鱼炖嫩豆腐羹,蒸熟流油片地极薄的灌香肠,一大盆滚烫的白菜火腿炖粉皮。
香喷喷摆了满满一大桌,再加上一人一满碗荤素两馅的饺子,一大锅浓白的饺子汤,众人眼睛都直了。
过来串门的邻居翕张着鼻子,不停暗中咽口水,搓手笑说:“这菜咋做的,又好看又好吃,闻着怎么这么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县太爷家的年夜饭呢。”
这就是极大的赞誉了。王氏听了,忙说,“大娘,您一块吃吧。”
“哎,偏了你家东西啦,大娘嘴馋尝一块。”
蔡大娘笑得满脸皱纹,夹了几筷子菜,又吃了白菜豆腐馅和萝卜猪肉馅的饺子,话都说不出,连竖起大拇指。
裴素自重生一来,好久没吃到这么满意的饭菜了,之前听到单魏两家事情的郁气也消散一些。
吃完饭,撤席,放鞭炮焰火,守岁到子时半夜才能入睡。所有屋子遍燃油灯,需一夜不灭,等明早才熄灭,这就叫“照岁”,是本地过年的风俗。
等睡时,依旧是兄弟一屋,夫妻分房。王氏倒一心想让大儿儿媳圆房,但二月县试就在眼前,都苦学一年,不至于临考前再贪欢,反误了学业。
秋儿脖子又疼得厉害,进屋胡乱洗把脸就想爬上床。
正扯被子呢,便听哥哥在后面幽幽道:“秋儿,你这脖子不是扭着,是被打的。魏家柴草淋了油,是你想要放火。”
声音不大,听在耳朵里犹如炸雷。秋儿顿时动作僵住,哥哥已经来到他身边,低头审视他。
裴秋看了哥哥的眼睛,橘色的油灯光芒摇曳,昏暗不堪。
哥哥一双丹凤眼里映着摇曳的灯火,沉静,幽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直看到他最隐秘的灵魂,盯着他时,竟让他浑身如坐针毡,感受到无边无际的重压,心脏急促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全招了。
秋儿低着头,浑身冷汗,等着文弱的哥哥审判。
“你有心护家人,这点做得对。”
秋儿一愣,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大哥端坐在床头,眼神并无怪罪。
“吓死我了,大哥,我以为你要骂死我呢。”
放火烧屋不是小事,就算是未遂,放人家家里还不得骂得狗血临头,跪一夜再打断腿。
秋儿拍着胸口,咧嘴要笑,便见哥哥又淡漠扫了他一眼:“然你年纪小,做事情不周密,不仅报不了仇,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若再这么冲动愚蠢,何须我骂你,你自然就进了牢狱。”
眼看弟弟羞愧低了头,裴素食指轻轻敲桌,循循善诱:“你已经淋了油,你想想,偷窃的人为何不顺便烧屋?”
“……”秋儿只满眼迷惑地看着他。
“烧屋子,半夜火光四起,打更人见了便会敲锣救火,整个村子闹将起来,乱乱哄哄,不利于他们逃跑。”
“原来这样!”
“但其实他们也可以把你放在那里不管,等第二天魏家醒了,自然以为你是凶手,实在犯不着费时费力,再把你搬运回家。”
“那又是为何?”裴秋讶然道:“莫不是,他们不想让我死?”
“岂止不想让你死,还认识你,知道咱们家。”
电光火石间,裴秋眼睛睁大,刚要叫,哥哥素白的手掌已经捂住他嘴。
裴秋胸膛起伏,把哥哥手拿下,压低声音小声说:“是王井师父!”
只有王井才有这等本领,只有王井才会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裴秋跳下床,兴奋地恨不得满地乱转。
真想不到,随便拜的师父竟然是这等大本事的奇人,他甚至开始畅想以后自己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英姿了。
裴素一眼就看穿弟弟在想什么,轻声泼了一盆冷水。
“我劝你莫去找王井对峙,他若知道你已经知晓,为保守秘密,恐怕就不得不痛下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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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井借口裴素回来,无须他过来保护,解除了与裴秋的师徒关系。
道上人刀口舔血,做事情需要隐秘。裴秋小小年纪胆大妄为,性格偏激,若他是个孤儿,倒是个入伙的好苗子,然他家又有母亲和读书的哥哥,牵连甚多,为避免麻烦,还是不要罢了。
裴秋有些失落,裴素并不在意。
过年后他要准备二月份的县试,科考才是他的正途。
至于秋儿,除了教育他暂且安分守己外,等自己有了功名势力,也会如上辈子一样替他延请武学名师,叫他走正途军功出身。
还有单家觊觎莹娘……他之前便怀疑单家与自己作对,在城里住在李学政家里的那段日子,打听到的消息更加证实这一点。
待到考试之后,就送单家和县太爷一家一起上路吧。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月十七,店铺陆续开门。娘亲把婆媳俩积攒了一个月的针指活儿送去镇上的绣店,谁知到了下午又原封不动捧回来了。
娘脸色煞白,风尘仆仆,鞋子走破了个洞都不得知,神情惶惶,失魂落魄。
“怎么办,店铺里忽然都不要咱们的针指活儿了,我跑遍了村镇所有知道的店铺,都不要……”
裴素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定是单家干的好事。
“娘,无碍。”
等再过几天,县试过后成名,他就能改善家里的窘境,也不会再让母亲和妻子辛苦做针指赚钱。
谁知,安慰的话还没说话,母亲忽然就爆发了,猛地抬头落泪,结结巴巴道:“无碍,怎么无碍?!你念书一年年不过,花那么多钱,你老子早就死了,家里没有进项,那点家底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全指望做点儿针指,如今这条生路也断了!”
王氏的哭叫把家人都引过来了。
裴素略有些惊愕,闭了嘴。母亲付出很多,怨气很大,骂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只得恭敬聆听。
余莹之前和顺娘去小河边淘米,刚回来便看见婆婆哭闹发火在骂裴素,吃了一惊,忙过来问发生了何事?
婆婆哭着举着那堆绣品,“素儿媳妇,不知怎地,人家不要咱们娘俩的针指了,咱们家完了,没有活路了啊……”
婆婆越哭越惨,裴素笔直站着,隐在袖子下的手指,逐渐攥紧。
余莹好容易从她的哭诉声中听明白了,看看脸色发青的裴素,忽然噗嗤一笑。
打从穿越过来,就看见裴素虽然年纪不大,总是沉稳从容,成竹在胸的模样,头一回见到他被亲娘骂得哑口无言的狼狈模样。
“娘,别急,别哭,我有办法。”
王氏愕然止住了哭,裴素也愣了一下,一家人全看着她。
余莹让顺娘去煮饭,哄着婆婆擦干眼泪,自己拿着那堆针指出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换回两吊钱。
虽然比铺子里给的少些,但也没吃大亏,刨去成本,赚的也够一月买菜米的钱了。
婆婆大为惊讶,问她哪里淘换的。
余莹把钱给她,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店铺里不收咱们的,总得收别人的,才我去同铺子做活的婶子家里,卖给她了。回头她当做自己的再卖给店铺,不花一分力气,白赚咱们几文。”
总比赔了的强。
“阿弥陀佛,有法子就好,素儿媳妇,你脑子真灵!”婆婆终于破涕为笑。
裴素看着余莹,大为讶异。
莹娘的机灵聪慧超出了他的预期。
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简单八个字,却极有道理。
她是从哪儿学的?
养父家里吗?
余莹哄好了婆婆,心里也在考虑以后。
纸包不住火,这次偷偷卖给了别的绣娘,多几次露馅就不管用了。
跟人干,有风险,受制约。
这也过完年了,自己手头有点钱,能不能置办点产业,做点什么小买卖,好不断赚钱糊口,免得坐吃山空呢?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顺娘听话惯了,更没有主意,想来想去,唯独一个裴素看起来聪明靠谱,能凑在一起出个主意。
“你想置办什么产业,做什么生意?”裴素听她说完来意,不答反问。
虽然再过些时日,等他有了进益,家里就会摆脱困境。且为官者没有叫妻子做小买卖的道理,平白惹人笑,然而他真好奇莹娘的小脑袋瓜里能想出什么。
余莹掰着手指头说:“本来买地是最好的。只是我钱不多,买不了多少地,且家里没有人口种地,还得雇人,只得算了。”
“我会做饭,想以后开个小食铺,不求大富大贵,挣出一日吃穿应该没问题。”
裴素看着余莹畅想未来的认真模样,心中忽然有些软。这丫头,是真不知道自己夫君未来的官职权势啊。
裴素最近其实有点烦躁。
压力主要来源于自己的母亲。王氏越临近考试,心里越紧张盼望,不断叮嘱儿子要争气,他死去的爹对他期望多大,他肩负提携全家的重任,全家的未来都指望他了……虽然,这些他都知道,然而娘每天耳提面命,不停地重复,他真快受不了了。
最近只有莹娘这儿,能叫他松口气。
裴素外表温润,其实心高气傲。人家越要求他什么,他越不想理会,真不求他的,他反倒愿意看着心意给。
听到莹娘宁肯自己做小买卖,也想不着问他要钱养活。
他忽然就很想给这小丫头一个意外之喜。
“天寒地冻的,在外面走动的人不多,买卖不好做。”
裴素沉吟道:“等考完试再说。”
“你得记得啊。”
“忘不了,你放心。”
余莹就放心地走了,根本不知道已得到了一个珍贵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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