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也愣了,顿了一下才回想起来……
淮南王府豢养许多舞女歌女,今儿从下午到晚上的席面也有歌舞表演。
轻歌曼舞,彩绸翩跹,席中众人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对那些肤白貌美异域风情的舞女痴迷不已。
裴素眼观鼻鼻观心,除了浅酌一口,或与邻桌交谈,并不对歌舞上心观看。
淮南王乃是当今的皇叔,手中有三省的巡抚暗中支持,和四大世家都是当今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裴素从上世就是坚定的皇帝党,老师相爷詹世清也是。他不会改换门庭。只有不拘一格急需人才的皇帝,才能最大限度给他一飞冲天的机会。
歌声缠绵动听,舞女飞旋起来,彩带舞动半空,带起甜香阵阵,宛若仙子降临凡尘。
但裴素知道,这些女子并非美貌无害,她们都是淮南王精心采买豢养的奸细,用来笼络朝臣,刺探消息。
他对悬在头上的剑毫无兴趣,这种古井无波不同于众人的态度,反而引起领舞女子注意。
以美貌做武器的人,起了好胜心。
等到舞蹈结束,众女子上席面劝酒的时候,领舞女子百般对裴素小意温柔,裴素便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那女子最后竟然借故把酒洒在他腿上,又将身子偎依在他手臂上用香帕替他擦拭。
众人起哄间,裴素装作木讷,借酒醉离席回家,空把领舞女子气得咬牙。
肩膀上的胭脂,大约是她一定要给他擦拭酒痕的时候蹭上去的,裴素当时光躲她,没有注意。
想起前因后果,裴素简单扼要给余莹解释一遍。
余莹举着那件外袍,嘴巴撅得老高,那抹胭脂红痕越看越刺眼。
裴素自觉问心无愧,笑着捏捏她的腮帮:“怎么,你吃醋了?你要是看着这袍子不欢喜,咱不要了,把它扔了。”
得亏王氏没听到,她那么节俭的人,要知道儿子想扔这么崭新的袍子,非得揪他耳朵不可。
余莹把袍子扔到屏风上,“扔了就算完了?你还会不停参加宴会,出席那种风、月场所,难不成去一场扔一件,回头不得把衣裳全扔光了。再说人家想亲近你,扔衣服有什么用?”
“我不是女子,不可能不出席宴会。”裴素有点酒气上涌,揉着额角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不是在杏水村了……以后做官,交际会更多。你得学着适应,否则宴会那么多,岂不是白气坏你自己的身体?”
看余莹还站在那儿背对着他生气,裴素笑了一下,从背后环腰搂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不会被那种风、月女子诱惑的,你放心。”
余莹手搭在他的大手上,蓦地用力把他的手拿起甩开,脱出他的怀抱。裴素怀里一空,愣了一下,余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往外走。
纵然有些醉意,裴素也一把抓住余莹的手腕,把人从门口拽回来,又把门关上,用后背抵住。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余莹很生气,有种走了就不回来的感觉。
压住稍许心慌,他皱眉疑惑问道:“你生什么气?”
余莹也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但就是怒火往上涌。
“我没生气!”
“脸都气黄了,还说没生气。”
他失笑一下,抬手想摸她气鼓鼓的脸。
余莹把他的手打开,啪地一声,声音极大,连自己的手都打得极疼,更不用说被打的裴素了。两人都吓了一跳。
裴素收起笑容,丹凤眼映着跳跃的焰火,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你真的生气了?”
余莹咬着嘴唇,顿了一会儿,道:“对,我生气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想他去那种暧、昧的风、月场所,不想让别的女人的胭脂染在他的衣衫。哪怕裴素刚才所说的都是实情,她也不想。
余莹看着醉酒懵然仍然清俊的少年,忽然心里委屈酸涩,这是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裴素不是一个现代人,是一个古代男子。
在这里,三妻四妾是合法的,在妻子之外有红颜知己若干,是叫人津津乐道的。
正如曹白荷所说,裴素这么优秀,优秀到会有很多女子仰慕喜欢他。
他不是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单纯学霸,以目前的形势,他未来一定会在官场大有作为,她不知道凭他的能力究竟能攀爬到哪个地步……
他不再是最开始的那个只属于她的杏水村少年了。
想到这里,心里一酸,眼眶竟有点发热。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没兴趣和很多女孩子勾心斗角,防备着自己的丈夫被抢走,那样的日子想想就窒息。
要不起的,她就不要。
不抱期待,及时止损,就不会受伤。
余莹抬头看着裴素,她已经下定决心。
“裴素,你还记得在船上答应我的事情吗?”
裴素想起那个请求,嗯了一声。他以为她要让自己答应绝不背叛她。
余莹却只平静地说:“我的要求是等我们和离以后,请你帮我立个女户。”
立女户需要一系列繁琐手续,且家人不同意,是不能立的。余莹现在父母双亡,裴素既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也是她户籍上的亲人。
裴素身子一僵,丹凤眼疑惑地看着她,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和离?立女户?”他短促笑了一下:“你喝多了还是我喝多了?”
“就这一个要求,你答应不答应吧。”余莹看着他不眨眼,没有一丝说笑,眼神坚定。
裴素紧抿薄唇,一双眼睛黑沉沉盯着她,惊讶,疑惑,慌张,愤怒。
他曾在官场上遇到过无数大风大浪,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
小女孩吃醋赌气嘛,哄哄就行了,不该动他心弦,不该叫他大动肝火的。
但是他竟控制不住。
“莹娘,就因为我在外交际喝酒,甚至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就要跟我说和离,立女户?这两句话就这么容易说出口……你把我当什么?你有没有心?!”
“我没说你有错。”余莹攥紧了衣角,坚持看着他的眼睛不眨眼,“我也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分手吧。
“我们成亲两年来,恩爱和睦,从未争吵……哪儿不合适?”
丹凤眼蓄积的风暴已经快让余莹顶不住了,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说:“以前合适,未来未必合适。我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在花丛流连,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可你现在是会元,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是状元,点翰林,做大官……你也说的,你是男子,必须交际,你也乐在其中。想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就难受,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我们不合适。”
裴素只觉得荒谬。
他紧紧抓住余莹的手臂,说:“我不合适,谁合适?除非你嫁的男子没有一点出息,否则都会有这种交际……跟我和离,跟我和离……你还想嫁给谁?!”
“我没想嫁给谁!”余莹跺脚道:“找不到就不找了,我自己一个人落得清静!”
“我真是……见过吃醋的,没见过你这样吃醋的!你是醋缸子还是醋翁子呀?!”裴素气得甩袖:“你真是……真是无理取闹!”
“我没无理取闹。我只是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余莹也憋不住情绪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说过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裴素气得发抖,一瞬间真想马上写和离书。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拉住了他,他转过身子,背对余莹,赌气道:“当然算数。但是我快考试了,你在这时候跟我闹,跟我说这些乱我心神,你简直……你是我对家派来的吗?!”
余莹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也是,时机不对,再怎么着不能在他殿试前和离。
“那等你殿试成绩出来再说!反正到时候你也炙手可热,不缺爱慕者了。到时候说不准你巴不得赶紧跟我和离,好辞旧迎新迎娶新人呢。”
“余莹,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今天我真想打你!”自己先提和离不说还敢反咬一口,余莹简直戳着裴素的肺管子了,他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暴怒口不择言。
许是他刀人的眼神太可怕,余莹眼睛一闭,忽然掉泪珠了:“你打我,你打呀!我怕你不成,要不是看你快殿试了,我才不让你呢!我还打你呢!你快走,快走!”
“哟,里面怎么吵得这么厉害?”
顺娘等人站在门外,一点不敢进去。
还在犹豫要不要通知老夫人的时候,就见门影子上似乎公子紧紧抱住夫人,然后夫人噼里啪啦挣扎一通,似乎踢了他一脚,硬把他给撵出来了。
众人忙低下头。公子被闹得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黑得简直要杀人,谁都不敢触他霉头。
“今天的事儿,听见的都忘了,谁都不准说!”裴素磨着牙道:“否则立马卷铺盖卷走人!”
“公子,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会说的。”
几人慌张答应。
“最近直到考试前我都要温书,谢绝一切宴席来访!”裴素顿了一顿,“顺娘,你过来!”
他要问问今天莹娘见了什么人,受什么刺激了,朝他发这一通疯。
夜晚,余莹也不知自己怎么那么多眼泪,哭了老半天,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顺娘端着热水过来帮她洗漱。沉默洗完,顺娘小心看着她目无表情的神色,轻声嘀咕道:“好端端的,小姐你怎么跟姑爷闹这么一通。您便是不想叫他纳妾,说话也稍微软和点儿……”
顺娘也知道很多来人想推荐庶女给姑爷做妾,顺娘也很气愤,但是觉得小姐太不理智了,这样不是显得她凶悍,显得别人温婉柔顺吗?
余莹不想给顺娘解释。
她估计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人会理解自己。
闹的原因很简单,她怕自己真的爱上裴素,在提心吊胆中变成一个怨妇。
假如一点不爱他,也就罢了,可以把他只当做一个工具人,随便他外面怎么胡来,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富足生活就可以。
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喜欢裴素了。她做不到这个时代的贤妻标准,什么温柔娴淑大度之类,还会主动给丈夫纳妾之类。
她不想一点点降低自己的底线,心中苦痛还脸上带笑,丈夫跟别的女人缠缠绵绵还不敢甩脸子。
去死吧,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去死吧,女人争抢男人的斗争。
就让一切停留在这里,壮士断腕,不要继续下去了。等殿试结束,她就跟裴素和离。只要有了女户,有那一点小财产,她就可以活下去。
上辈子,父母去世以后她一直是独居,她不怕孤独,不怕贫穷,这都是她经历过的。有钱就享受生活,没钱就节俭度日,上辈子她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余莹笑了起来,照着镜子对顺娘说:“瞧我眼睛肿的,像个悲伤青蛙。”
她才不要当怨妇,再不要因为一个男人哭得这么丑,她要做单身而快乐的余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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