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栖
海棠花繁茂盛放。树下那人正垂眸细看桌上平铺着的地图,执笔勾画,感觉到院门处的气息也未抬头,只轻声道:“先坐。”
“青竹哥。”洛川清野恹恹地在青竹左侧的一方案几坐下。昨日宿醉使得他脸色不太好看,一来便压着案几上的公文打哈欠。
随洛川牧的禁足令一同传回来的,还有一份任职书。因而今日一早,他便被强灌了两碗醒酒汤,召来了此处。
他懒洋洋地趴着,不大敢睡,半眯着眼看青竹忙碌。
如果说洛川牧是西领骄阳,光芒福佑,以使万物生,这人便如定海之针,坐镇朝堂,生杀予夺,数十年如一日。永远这么清雅镇定,好似这世间什么事都不能扰乱他的节奏。
明明也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
洛川清野不合时宜地起了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理所应当。有他哥那样的存在压在上头,任下方野心燎原,也烧不破这天去。况且,和西领其他那些个牛鬼蛇神又很不同。
不敢与不想,不能与不愿。在西领,怕也只有这位敢说自己是后者了吧。
他甩开这些和他半点不挂钩的念头,整个身体都垮在案几上,有意想让自己脑子放空,可没多久纷繁的思绪便开闸泄洪般肆虐开,全然不受他控制。
“精神了?”许是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愈发阴郁低沉,青竹瞥了他一眼,和气道:“那就做事。”
“桌上是边境小城的一些文书,你看看,自行决断。”
洛川清野撑着脸揉太阳穴,随手翻了翻,压着心底的烦躁道:“这些事你们拿主意就好,我向来不……”
青竹:“这是王上的意思。”
洛川清野欲要反驳,毕竟据他所知,那份任职书上写的只是权部一个小小的主簿而已。可他随即又反应过来,以他哥哥的性子,既让他入权部,便是有心让他接触政事。
职位只是个由头罢了。青竹恐怕就是清楚他哥的心思,才会将他调到身边亲自教导。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翻看起来。可看着看着心思又不自觉飘远了。他如今哪里看得进去这些,他这些日子干的那些破事,一桩比一桩混,一件比一件蠢,偏生他没有法子。
不愿回头,也回不了头。
可他如今该如何是好?最重要的是他哥那里,他要如何交代?
密密麻麻的文字晃得人眼睛疼,那些黑色的痕迹像是活的,游动着汇成一条条熟悉的纹路……
他甩手将文书扣在桌上,心烦意乱地深吸了口气,低低道:“我不喜朝堂之事……别逼我了。”他说着,逃也似的往外走。
青竹并不意外,平静地看他走到院门处,“我若是你,就不会走。”
洛川清野有些诧异地顿住脚步,侧身道:“什么?”
青竹收笔置于砚山上,好整以暇看向他,认真问他道:“小殿下不喜,便能不做。可想过凭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
这样类似的拷问或嘲讽,从小到大他明里暗里不知听了多少去。无非是什么“洛川牧的弟弟”,“天赋平平,若不是王上护着……”,“不过是个养得只知玩乐的富贵公子哥”,“同是洛川皇室,二子云泥之别”云云。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从青竹嘴里听到这种话。
洛川一脉是得天独厚的皇室血统,历代君王皆是惊才绝艳之辈,而洛川牧更是以十岁幼龄入圣师,不知惊掉了天下多少人的下巴。便是洛川旁系所出,灵阵天赋也大多不俗。只有他,到十岁时,甚至连灵阵师入门的一块云盘都还无法驱动。
因此这些闲言碎语确实无可指摘,人家没骂他一句废物已是收敛了。当年他少年心性,一气之下巴巴地跑去跟他哥说他不学灵阵了。没想到他哥嗯了声,轻而易举就答应了,随意得好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登时觉得更委屈了。他是不喜欢灵阵,不喜欢权术,可他也想帮他哥哥。这满不在乎的态度,倒像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心里极不舒坦又不敢撒泼,追着对方不知所云地嘟囔了半天,然后那人百忙中一巴掌招呼到他脑袋上,说:“别挡路。”
四部的人整齐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那人一马当先,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霸道中带着宠溺的笑腔,“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冲锋陷阵轮得到你?我洛川牧的弟弟,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天经地义的事,哪儿那么多废话。快滚回去吃饭!”
他说得那么自然,甚至没多看他一眼,好像就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天经地义。
从那之后,他成了洛川一脉唯一不修灵阵的皇子,可在这梧桐栖里,他再没听到过半句不是。
今天,倒是头一遭。
“就凭我是洛川牧的亲弟弟。”他嘴角蓄着笑,想到往事眉眼皆是不自觉地温柔,反问道:“我就想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又如何?”
这有恃无恐的姿态令人羡慕。
看着他略带自豪的脸,青竹不忍说出反驳的话来。甚至,他说得没错。有王上在,他就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青竹那双黑沉的眼在短短几息里浮过太多东西,而后化为一句叹息,缓慢道:“人力有时穷。我说了,这是王上的意思。”
“他远在魔域,不知你做的荒唐事。可这梧桐栖有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以为人人都是瞎子吗?”
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扎了下,洛川清野猛地瞪大了眼,身体发颤。他心几乎要跳嗓子眼,逼得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一瞬间心里闪过千般念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什么意思?”
青竹抬眸对上他惊诧心虚的眼,没有回答这心照不宣的问题,只冷漠道:“小殿下做不了我的主。若真有那么一天,为了王室声誉,我会杀了他。”
“你敢!”洛川清野低喝出声,一瞬间右眼中诡异的墨色涌动,若有似无地流出几分杀气。
青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口舌之争无益。况且,你清楚的,阻你的,不是我。”
“你!……”风里夹杂着淡淡的海棠香,吸进鼻子里带出些许酸涩之感。指甲陷入掌心泛疼,让他稍微冷静了几分,浑噩的脑子缓慢地重新转动。
他心跳如雷,不敢开口去确认这个“他”是谁,因为他永远不想让那个名字宣之于口,曝之于光,永远……
况且,从青竹的眼里,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真的知道了。
洛川清野哑着嗓子,颓然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并不重要。我是臣,尊上意。”青竹敲了敲桌,示意道:“重要的是你的选择。现在想清楚了吗,去……还是留?”
……
白云飘过,伸手仿佛能触碰青天,经过灵障缓冲的风拂过,让人神清气爽。莫书翘着腿在舟首的挡板上睡了一下午,睁眼便看到顾迟端着饭菜经过。
这修长挺直的身影实在太过扎眼,不止他在看,云舟上很多人都在好奇地偷瞄。他终是忍不住勾了勾手将人叫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我说,你这是还嫌自己的命不够短吗?”
居然敢用这张脸光明正大地跑去明都,真当容猝是死的吗?
显然顾迟没有和别人闲聊的兴致,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要离开。只是他刚转身,后方便蓦然窜出一道灵光。他侧身避开,强大的气刃擦着他鼻尖而过,悍然切入后方的钢壁中,发出一声巨响,惊出一大片的人来。
“你要真想找死,我可以成全你啊。”莫书懒洋洋地甩了甩袖子,柔声细语道。
顾迟不满意他弄出来的声响,上前两步靠着他旁边的栏杆,“到底想说什么?”
莫书这才坐起来。缥缈的黑雾随他动作自白衣下涌出,化为数百恶鬼,混着风刃向着二三层甲板上密集的人群卷去,撕咬咆哮,引得一阵人仰马翻。
莫书哈哈大笑。
他这恶劣的性子,众人都习以为常,明白是不让看的意思,纷纷避让,连滚带爬,好不热闹。短短几息之间,外面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没劲。”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识趣?莫书散去黑雾,一转头发现顾迟压根儿没注意他,正侧身往后方一处看,脚已经踏了一只出去。俨然是想离开的架势。
莫书顿觉不爽,拢嘴吹了声嘹亮尖锐的口哨,示意他回神。
迫于他愈发浓烈的杀气,顾迟终究还是耐着性子收回了视线,皱眉道:“很吵。”
莫书被他气笑了,有些手痒地捏了捏手指,邪气道:“我也觉得吵,不如我多杀几个清静清静?”
顾迟:“我说你。”
莫书没好气地哼了声,枕着双臂向后靠,“说说吧。你去明都做什么?总不会真是要和我抢魔皇的位置吧?”
顾迟:“不会。”
避重就轻。莫书也不介意,反正顾迟这人不说假话,只要答,便是真。
“那可由不得你。”以顾迟的身份,若这魔域三王里占了一席倒也还好,偏偏他半分势力没有,还要在这种关头跑去明都那种是非之地。
“洛川牧为什么跟你去明都?”不等顾迟张口,他又嗤笑道:“你总不会真觉得他儿女情长,被你这男色迷花了头吧?”
“当年殷无间携洛川气运出帝都,却半路横死。你不妨猜猜,那洛川气运落在了谁手里?”
顾迟不以为意,“本就是他的东西。”
莫书不耐烦地“啧”了声,恨铁不成刚道:“你跟我装傻很好玩儿是吧?”
顾迟几不可见地摇头,他不是不懂莫书的弦外之音,只是……
他想了想,认真道:“他和我不一样。”
殷无间化神之境,且精于空间之术,即便当初被洛川牧断了一臂,要想杀他也绝非易事。若当年真是西领出的手,就说明西领还有一位高阶化神。
赤魅卡在化神中阶几十年没能突破那层桎梏,却稳坐王位。相比之下,西领藏龙卧虎可见一斑。
只是,若真是如此,细想殷无间被杀的时机,就难免叫人生疑。
“是不一样,不似你一般蠢笨!”莫书冷冷一笑,道:“神脉灵体,洛川气运,任谁想要一石二鸟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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