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诚不知此人如何会知晓陈香香之事,却明白他定有条件,问:“你欲如何?”
黑袍人道:“听说你师兄死了,下一任方丈是你不是?”
法诚道:“不是。”
黑袍人道:“今夜过后,你便是了。”
法诚不解:“施主缘何要帮贫僧?”
黑袍人摇摇头,道:“不是我帮你,是你自己要帮你自己。”
法诚皱眉思索,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道:“本寺方丈人选,师兄早在生前就已定下,非是贫僧所能更改,施主还是另寻高明吧。”
黑袍人笑了,道:“你能,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声誉和地位,你当然能。”
“……”被人玩于掌股的滋味并不舒服,法诚攥紧掌心,追问,“你是谁?究竟想要什么?”
黑袍人道:“这个问题,等你成为方丈以后,我自会为你解答。”
法诚掌心紧了又松,飞快地捻着念珠,片刻后,合十道:“阿弥陀佛,法觉师兄生前待贫僧有高堂之恩,恕贫僧难违他愿,且贫僧年过不惑,名誉地位于我早是浮华,当日既已破戒,今日受罚还俗也罢。”
“住持啊住持,你身为佛门中人,却说出如此道貌岸然之语,不羞愧吗?”黑袍人蔑笑,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布,扔给法诚,道,“看看这是什么。”
法诚拆开叠布,里面放着一只银镯和一对耳坠,镯子是遇安常戴的,耳坠是陈香香几日前买的,还问过他形状好看与否。
“!”法诚的心跟着手一起颤了起来,情知是威胁,却不得不央求,“他们无罪,你莫要戕害无辜!”
黑衣人又笑,眼睛眯成了一把细刀:“他们当然无罪,但这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并无干系,不是吗?”
法诚懂了,今夜他若应下了,就是平安无事;若拒了,没有干系也要变成有干系。
这干系也不难猜,无非是血溅五步,这人能弄来陈香香他们的贴身小物,还展示给自己看,就是为了证明这个能耐。
一边是自己的女人陈香香,与从小抱大的‘女儿’,再加上无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另一边是师兄生前唯一遗嘱,法觉曾说法诚杂念太多,不堪重担,故不将衣钵授他,法诚虽感遗憾,却也没想违拗师兄本愿,现下将两件事称在一起,师兄的心愿便立时显得无足轻重起来,一件事放下了,另一件事事也就有了答案。
次日一早,吴镜前往大菩提寺,寺门却早早开了,合寺众僧俱是默哀景象,问了旁人,方知法觉圆寂一事,进到弥勒殿中,廖致和与楚云朗皆在,廖致和正在与一中年僧人谈话,吴镜上前揖礼:“楚侍郎,廖大人,二位是昨夜便来到寺中吗?”
楚云朗点头,吴镜对灵堂上了三炷信香,合掌一拜,道:“世事无常,昨日尚见大师音容笑貌,今日却已驾鹤西去,实乃遗憾。”说罢问与廖致和详谈之人,“这位法师是?”
僧人道:“贫僧法严,忝居寺中维那之职,见过大人。”
吴镜道:“法师多礼,如今法觉方丈新丧,不知下一代掌任是谁?”
廖致和于一旁续道:“我与侍郎正商议此事,衣钵僧人说方丈还未来得及定下传人便长辞了,按规矩,要在正副住持与四大班首之间进行遴选才罢。”
吴镜问:“要选几日?”
法严回:“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吴镜刚想说这么久?楚云朗接过话来:“三月后,圣驾便要临幸大菩提寺,等你们选出结果来,桑叶已枯萎了。”
法严愣了愣,道:“可寺内向来都是如此执行的,不敢贸然更改。”
廖致和在心内摇头,想这僧人身为维那,还当真是个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主,吩咐:“你下去罢,叫住持来。”
不一会,一位比法严年纪稍长的僧人入得殿内,名唤法诚,为人比法严灵活许多,谈了片刻,便顿悟了楚云朗的意思,答应在七日后给出交代,楚云朗问:“你在寺中有多少年数了?”
法诚道:“回大人,已三纪有余。”
楚云朗道:“从今天起,便由你暂代方丈一职,不必再选了。”
法诚颇为惶恐,推拒道:“阿弥陀佛,这,这怕是与寺中规律不符吧?”
楚云朗看他:“是人定规矩,还是规矩定人?”
法诚被他的语气惊了一跳,只得遵从:“贫僧愚鲁,一切全凭大人区处。”
待寺中事毕,回到立雪堂天色已晚,冰壶铺好了床褥,问吴镜:“大人今晚去不去练马?”
吴镜换好胡服,道:“去,持之以恒嘛。”又问,“春露呢?”
冰壶去外间寻了一转,不见人,道:“不知道她的,刚刚还在,许是出恭去了吧。”
吴镜道:“一会让她去杂务房取两沓宣纸,两升松烟来,让她自己去。”
冰壶悄悄看眼吴镜脸色,应下了。
牵了飞毛腿,吴镜往起云台去寻方小池,走至松风亭下,迎面与一人遇见,打眼一看,却是孙凌桓。
这厢孙凌桓刚调换完一批县中布防,从兵科出来,没走两步就与吴镜打了照面,吴镜礼道:“这么晚了,孙管军还在办公?”
孙凌桓道:“办完了,正准备回堂来着,”又看吴镜牵着马,问,“你要出府衙?怎么不带几个侍卫?”
“没有。”吴镜摸摸鼻子,对孙凌桓说了自己学马一事。
孙凌桓听罢一拍掌,道:“学骑马,你找我啊,重午节宫中打马球,我年年都是第二名。”
吴镜笑,揶揄他:“那第一是谁啊?”
果然说到此处,孙凌桓颇有些不服的神色,从鼻孔发音:“楚曜明。”见吴镜不知其人,解释,“就是楚侍郎。”
于是教马的人从方小池变成了孙凌桓,吴镜推辞两句,内心禀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精神,顺风顺水地跟着去了。
孙凌桓引着自己的逐风马,到了草场,见吴镜慢慢悠悠地骑了两圈,砸舌:“不行,你这太慢了,马都被你骑困了,畏手畏脚的,哪里还有纵马的乐趣。”
吴镜记得楚云朗也‘含蓄’地表达过相同的意思,现下孙凌桓讲的这样直接,令她有些尴尬,刚想请教,孙凌桓已跨上骏马,冲飞毛腿臀部猛抽一鞭,道:“握紧缰绳,同逐风一样跑起来!”
飞毛腿刚刚还似将睡醒一般,现下屁股着火,霎时嘶鸣一声奔冲而起。
吴镜不及反应,被掀地往后仰倒,差点脱绳,紧张之际,双腿力夹马腹,借着缰绳的拉力坐起,起先余惊未消,待飞毛腿狂跑了几圈后,开始逐渐觉出痛快来,那种完全由自己掌控的,风与尘在耳边呼啸而过的痛快。
孙凌桓在后面驭着逐风,见吴镜渐渐入道,追上前与她并肩驰骋,笑道:“怎样,是不是比你方才骑的快意多了?”
说罢冲飞毛腿又是一鞭,飞毛腿刚缓了没几步,立时又撒蹄奔腾起来,孙凌桓在后面喊:“放心骑,我在后面护着你!”
奔了一圈又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吴镜才一提缰绳,吆声“吁!”,勒令飞毛腿停下,下马的时候腿侧有些刺疼,孙凌桓过来道:“其实在学马的人中,你还算胆大的。”
吴镜笑:“你挥鞭不停,我若再胆小,岂不是要人仰马翻了。”
孙凌桓边收马鞭边回她:“不,刚刚你若是吓哭出来,我便不会再打马了。”
吴镜瞧他一眼,孙凌桓缠好马鞭,看她:“而且我方才也说过会护着你,你不信吗?”
“……”吴镜不过随口一说,对上孙凌桓认真的神情,一时有些窘迫,想这少年还真是至真至诚的性子,点头道,“自然相信。”
又觉得这样一本正经回答有些滑稽,遂开玩笑:“没想到孙管军也知道因材施教的典故,下官该称您一声师父。”
“哈哈,你可打住啊,”孙凌桓笑着牵过逐风,拍拍它脑袋,逐风便自己寻草料去吃,孙凌桓评道,“这里的马场太过狭小,真要赛马,还得去平原上才能尽兴。”
吴镜认同:“这地方确实不好发挥,多骑两步就容易撞墙。”
孙凌桓又笑起来,笑时能看到两颗尖头虎牙,道:“吴镜,我发现你这人说话蛮有意思的。”又问,“我称你名字,你介不介意?”
飞毛腿挣开吴镜,同逐风一同吃饲料去了,吴镜道:“姓名本就是用来叫的,否则取之何用,哪里就值得介意了。”边说边以指揉鼻,低低打了个哈欠。
孙凌桓问:“困了?”
吴镜点点头,道:“鸡鸣而起,披星方歇,每日睡不够啊睡不够。”
孙凌桓道:“你还真是昃食宵衣,怪不得要学骑马。”
吴镜奇怪:“怎么讲?”说着又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省到学会骑马后便能多睡几刻,瞬间觉得这几夜的辛苦很是值得,赞他,“不错不错,聪明。”
孙凌桓笑,道:“你歇息去吧,不用站这陪我闲话了,等逐风吃完,我再回去。”
“也好,多谢孙管军。”
练了一个多时辰,吴镜确实又乏又困,对孙凌桓揖个谢礼,牵着飞毛腿就要回去,走至廊下,孙凌桓叫住她,道:“我看你马术已掌握了十之八九,只需再熟练几日,便可上路了。”
吴镜回头,道:“我记下了,多谢管军。”她不知道孙凌桓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牵马走了。
骑快马的后果就是腿疼,前一夜还无甚感觉,第二日早起,吴镜只觉两条腿酸的不像自己的,稍一并拢膝盖,大腿内侧又火辣辣的疼,才知磨破了皮。
晚间回到立雪堂,吴镜直着腿上床,一躺下便不想起来了,望了会床帐,天马行空地,觉出几分思乡的情意来,又重新坐起,唤人:“春露,拿笔墨信纸来。”
等了半天没人应话,反而是冰壶从外间匆匆忙忙跑进来,道:“奴婢方才去收衣裳了,大人稍待,奴婢去取纸笔。”
“等等,”吴镜制止她,问,“春露呢,怎么又不在?”
冰壶觉出吴镜不愉,支支吾吾道:“春露她,她,她出府了……”
吴镜又问:“什么时辰出去的?”
冰壶答:“午时以前。”
吴镜记起昨夜自己吩咐的事,道:“宣纸和松烟取来了吗?”
冰壶忙道:“取来了,取来了。”
吴镜问:“谁去取的?”
虽说吴镜平日里和颜悦色,但真问起话来,冰壶却不敢撒谎:“是……是奴婢。”
“岂有此理,”吴镜这下真是有些着怒,斥道,“身为堂婢,每日一不做工,二不归府,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二字。”
冰壶还是头一次见吴镜生气,不敢插话,听她顿了顿又道:“你带几个守夜侍卫去寻人,回来后,让她打扫一遍思过堂,再跪三个时辰。”
冰壶应了,退出门前,吴镜拿手指敲了敲桌面,叫回她:“算了,只跪一个时辰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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