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光后,吴镜才磨磨蹭蹭地下楼,向后厨要了份姜虾和炒蛤蜊带走,回到府衙,去起云台找方小池。

    彼时方小池正要睡下,听见敲门声,疑惑是谁半夜三更的来找自己,穿戴齐整,开门一看,就见吴镜拎着食盒站在堂外。

    虽说起云台有三四间官舍,但常住进来的不过一二人,且方小池休憩的地方地处偏僻,平时也只有她一人来往,所以吴镜半夜登门,也未曾惊动旁人,倒是让方小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干嘛?大晚上的专门来给我喂食啊?”

    “想得美,”吴镜将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道,“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

    方小池掩了门扉出屋,坐到石凳上,毫不客气地打开食盒,将两屉美食端出来摆于桌上,三下五除二剥去虾壳,边吃边不忘伸手给吴镜喂一嘴,吴镜嫌弃地打开她手:“我饱得很,你吃。”

    “啧啧,你这还有葡萄露呢?”方小池往盒里探头,取出釉瓷,拔掉木塞,馥郁果香瞬间钻入鼻孔,方小池似老饕觅食一般,深嗅了几口,给自己与吴镜满上一杯,“这样纯而不浊的葡萄露,据我所知只有云梦阁有卖的吧,且一壶便要五两银子。”

    说着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发的不义之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吴镜饮了一小口葡萄露,白方小池一眼,夜影绰绰,将她的神情隐藏在了暗色之中,“不是我买的,店家送的。”

    “这么大方?”方小池夹起一只蛤蜊,察觉吴镜语气不高,奇怪,“怎么了你?白吃白喝还不高兴啊。”

    “这倒没有,”吴镜摇头,拿大拇指来回摩挲着石台弧面,“就是差点回不来了。”

    “……”方小池放下筷著,也跟着郑重起来,“说说看。”

    吴镜便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方小池叙述了一遍,方小池听罢沉默良久,半晌问:“你说的这个舞姬,她美吗?”

    吴镜噎了下:“这不是美不美的问题……”顿了顿又接道,“不过我觉得她还是蛮好看的,腰似杨柳手如柔夷,眼睛也漂亮,望的人心里酥酥的,宛如一池山间清泉,现在想来,大概是哭多了的缘故……”

    回想起宴席上舞女举手投足,的确艳光照人,吴镜差点就顺着方小池说下去,见她咬着筷头一脸津津有味的表情,立刻住嘴了,

    方小池还在等吴镜的描述,见她停下,道:“接着讲啊,我在听。”

    “你觉得重点是这个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吴镜拿竹筷敲方小池脑袋,被趁机塞了满满一口熟虾,她迫不得已连嚼带咽,声音也含混不清:“亲(净)撒(瞎)者(扯)。”

    方小池笑得似偷了腥的猫,悠哉道:“这不是看你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调节下心情嘛。”

    吴镜无奈:“那你如何看?”

    “不如何,用眼睛看,”方小池满饮一杯,砸巴嘴,“这位谢司天,说起来也算个人物,祖上曾孙家关系甚笃,只是后来世事变迁,才渐渐疏远了。”

    “哦?”吴镜来了兴趣,追问,“怎么个变迁法?”

    方小池道:“这可就话来话长了,你知道前朝金山之祸吗?”

    吴镜道:“略有耳闻,听说是因前英武皇帝晚年间宠信羽士,在金山布道期间,因服用丹药过度,突发恶疾,险些撒手人寰,许多大臣便联名上书要扫道除佞,逼得先帝不得已颁布除道诏,各地道观道人多受牵连,自此道教衰落,至今尚难成气候。”

    方小池点头:“此乃外情,至于内情,尚不足为外人道也。”,

    “少卖关子,”吴镜被她摇头晃脑的模样逗乐,捧哏,“你就暂且当我是内人,快说。”

    “咦,这话好冷呀,”方小池瑟瑟抱臂打个激灵,终于正经起来,“据闻先帝弱冠之岁起登基理朝,一生定边疆,平戎狄,肃内政,安民生,战功彪炳,威名赫赫,可算得上一代英主,只是到了暮年,却开始推崇黄老之术,为求长寿,四处搜集所谓能人异士,来为自己炼丹补气。”

    “宋樗,前司天监灵台,便是先帝微服私访时所遇,此人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却因长了张巧嘴,加之会炼什么‘宁神丹’而大受先帝青眼,由布衣一跃晋为三品灵台,更是收了许多亲信弟子发扬本门,谢全的父亲谢成,便是他弟子的弟子,谢成师父当时娶了孙家旁支之女为正妻,一人得道,连带着谢成一家,也与孙家有了不浅的裙带关系。”

    方小池饮了口葡萄露润润嗓子,继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人仗着先帝的宠信,势力如滚雪球一般壮大,到后期甚至凌驾三省之上,凡是奏折,都要先过宋樗之耳,符他心意,方可呈于先帝,若与之相悖,轻则罢官免爵,重则刑罚流放,先帝则沉湎长生之术,一度将大小朝免了,不闻忠谏之言,更是助长了佞人气焰,使天下士子藏怒宿怨,莫能敢言。”

    吴镜叹息:“当人觉得对自己的生命无法把握时,便会寄托于外力,诸如鬼神佛道之类,即使圣明如先帝,也难以免俗。”

    “不错,”方小池赞同,“所谓怪力乱神,不外如此,只是这种事若我等不能身临其境,也难以揣摩他人所思,不予置评,然若这样做的人换成天下之主,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吴镜怕她又扯远了,续道:“那到后来先帝下了罪己诏,又是怎么回事呢?”

    “别急嘛,听我慢慢讲,”方小池摇摇脑袋,又学起老夫子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吴镜也松了松肩膀,撑着下巴听她说,“就这样过了数年之久,朝纲混乱,民生艰涩,风气之差几如桓,灵当年,直到一件偶然之事的出现。”

    “什么事?”

    “当时有个姓张的文官,是翰林院专管校书编纂的,平时爱好舞文弄墨,一天在客栈中与友人会面,兴致上头,当场写下一首打油诗,不料却被人告发到宋樗那里,宋樗一听,登时大怒,竟叫了人将这位官员围在宫巷里,活活打死了。”

    “这等败类,倘若不除,人神共愤之!”吴镜怒然,方小池压手示意她息火,吴镜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情绪过激了,摸摸眉毛,“那诗到底写了什么?”

    “也没写什么,只是作题《鸡形》,说‘一斗使鸡跑,二斗闻鸡叫,大鸡昂首立,小鸡耸翅飞。’来形容斗鸡之趣罢了,传到宋樗耳中,却是这位官员在讽刺自己姿态,只因他浑名雉鸡,所以疑心生暗鬼,可怜那位张姓官员,恐怕连宋樗的小名都未听过,就不明不白的做了地下冤魂。”

    “后来呢?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本来宋樗做下的腌臜事多了去了,大家也都敢怒不敢言,但像这样在宫城里公然打死官员,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例,众怨空前沸腾,于是在一人的领头下,言官们集体向先帝具折,要求依律严处宋樗等人。”

    “敢为天下先,勇士也,不知此人是谁?”吴镜心中一振,被高高勾起了好奇心。

    “时大理寺少卿,文锦城。”

    乍闻父名,似浑身过了一遍血,吴镜脊背生热,牢牢握住杯柄,捏的露汁洒出几滴在手背上,夜色浓重,凉风习习,拂的柳叶交错作响,却吹不散她身上涌出的层层热浪。

    方小池未发觉吴镜异样,自顾自继续:“当时文锦城新任大理寺少卿,与这位张官员亦是好友,听闻此事,当日便击响登闻鼓,鼓声之重,响彻丰元城长街里巷,先帝惊醒,召文少卿入殿,这位文少卿也是年轻气盛,上来就是篇《论小人疏》,厉数宋等罪行,言语之刺耳,词藻之犀利,将宋樗一干骂得狗血淋头,听说当时先帝有疾,也被他硬生气得脸色红润了起来。”

    “可惜当时宋樗势力之大,非是言官与文少卿几人所能抗衡,后来先帝不过下令申斥几句,此事便草草揭过,而文少卿因得罪了宋樗,被排挤下狱,一路贬职到了崖州偏远之地,直到金山之祸平息后,才被调任回来,任职大理寺卿。”

    “竟是这样,他可真了不起。”不知怎的,吴镜喉咙有些发哽,声音微变了调,怕方小池听出异样,忙捏了捏鼻头,忍下了那份想要流泪的冲动。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方担得起风骨二字。”方小池对月感慨一句,接上文,“自此,宋樗等愈发放肆,无人再敢上谏,风波易过,心火难灭,愤恨的火苗就这样无声燃烧在众人心内,等待熊熊之机。”

    “金山之祸,便是那个机会?”

    方小池点头:“正辉四十年,先帝去往金山布道,彼时圣上还是三皇子,掌御前侍卫,随同前往,在先帝出事以后,当即下令斩杀宋樗,传信至朝,与当时在宫中的中书令楚枫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班贼人一网打尽。”

    “嚯,圣上还真是雷厉风行。”吴镜由衷佩服,问,“不过先帝这般宠信宋贼,圣上如此做法,难道不会触怒天颜吗?”

    “当然会,但天颜与天下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圣上举刀之勇,如久旱甘霖,及时挽救了大夏基业,却也得罪了圣心,先帝醒后大怒,还是户部尚书孙傲臣拼命劝住了先帝,圣上才免于责罚,至于后来先帝下罪己诏,如何幡然醒悟,再度修复国体,都是后话了。”

    “你说的这位户部尚书孙傲臣,就是孙管军的父亲?”

    方小池吃完盘中最后一只虾,道:“聪明,前头说过,谢全父亲的师父是宋樗的弟子,宋党覆灭,谢家自然讨不了好,原先与孙家拖衣带水的关系,也因门庭之变,渐渐疏远了,后来圣上即位,为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高兴,才重新启用谢家,让谢全担了司天监灵台这个虚职,没想到这个谢全草菅人命,倒真不忘‘祖上’遗风。”

    “懂了,”吴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谢全这样忌惮孙管军,原来有这层关系。”

    方小池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错了,他忌惮的非是所谓关系,而是孙家势力,一切关系的背后,都是利益的平衡与人情的交换,谢全的砝码不如孙凌桓的多,就只能忍气吞声。”

    吴镜认同:“说得在理,熙熙攘攘,皆化作利来利往,这点你看的通透。”

    “还用你说,本姑娘我聪明绝顶,玲珑剔透,蕙质兰心,沧海遗珠……”

    “哎,打住打住,差不多得了啊,在这背成语呢?”

    和方小池说话,十有八次能把吴镜带歪,歪着歪着也就忘了烦心事,方小池做个鬼脸,见吴镜意欲张口,忙截住她:“我知道你还要问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对吧,这个说来更话长,但今天实在不行,这么晚了,我明天还得上职呢,除非你允我一天假,我就再跟你唠唠,否则免谈。”边说边盖好剩下的葡萄露抱在怀里,笑得无辜。

    “想得美,梦里什么都有。”吴镜觉得方小池藏食的模样,活像只贪吃的松鼠,可爱极了,忍不住凑上去捏了捏她鼻子,“放过你了,快去睡吧,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小心半夜闹肚子。”

    “闹肚子就找你陪诊费。”

    方小池反捏住吴镜鼻子,将她脸蛋搓面团一样来回揉了几下,在吴镜即将要打人的目光中,一溜烟跑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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