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必光驻跸太斋宫后,尾随而来的内朝官员,按照规制,搬到了宫苑各房值班,这天戌时,中书舍人林舟匆匆赶到鹤寒堂,问侍官:“楚侍郎可还在?”
侍官道:“还未曾走,正在里头批阅公文。”
林舟松了口气,进到鹤寒堂,其余官员已下值离去,只见堂内一砚台,一案桌,僮仆在旁安静研磨,楚云朗正要抬笔舔墨,看到林舟进来,便问:“游月,什么事?”
林舟从袖中取出奏疏,道:“这是水部司呈报中书,中书转发来的折报,您瞧瞧吧,出事了!”
楚云朗接过浏览,看毕道:“此事还须报圣上知晓,我们走。”
僮仆见状,跟上去问:“侍郎一会还要回堂吗?”
楚云朗道:“不回,落锁罢。”
二人一路,至坤元殿前,眼前一派灯火通明,差卫士入内禀报,俄顷,铜门既开,卫士转回,称高必光宣二人入内。
入得内室,宫女拉开帷幕,旦见屋宇中,悬着一座高约六尺,阔有二丈的编钟,宫女四人正手持木槌,有击有节地敲打,另有乐师三人,或吹笛,或抚筝以为和曲,清音悠然,绕梁不绝。
高必光倚于龙榻上屈膝而卧,阖目假寐,手指随着音律,在膝头一下下轻叩节拍,待婢女引楚云朗二人近前,转头看他们,笑道:“二位爱卿来的正是时候,”指向编钟,“来品品朕新作的钟曲,可入得法耳吗?”
林舟虽心下着急,但又怕坏了皇帝雅兴,与楚云朗对视一眼,他于音律一道上亦颇有造诣,边细听边斟酌道:“陛下此曲,初听有天地悠远,孤凰翱昆之苍徨;再听,则孤凰振翅越岭,凌空腾飞,惊起飞泉走浪,引动巨石崩崖;终了,凰乘风直上,跻攀云端,萧萧孤影没入长河落日之中。所谓曲终人已散,惟留江上峰。臣以为正合此意境。”
高必光听罢,果然拍掌称赞:“林卿好耳力,此曲尚未得名,依你之言,朕看就叫《孤凰引》不错。”
说着又对一旁默然不语的楚云朗道,“曜明,别光站着,也让朕听听你的见解。”
楚云朗并未正面回答,揖道:“臣心有忧思,一刻不能耽忘,并不敢以杂糅之心,浊灵毓之乐。”
“你啊,一点面子也不给朕,”高必光以指点他,明白二人夤夜前来定有急事,终于收了泰然之态,披衣坐起,道,“讲罢,出了何事。”
“回陛下,策州刺史宁贤具折,说月前策州连遇狂风暴雨,雨势连绵,江水激涨,以至冲毁堤坝,淹没民舍、田地无数,更有大量黎民遭危,而府库物资囤粮不足,贫于支撑难民,因此请求朝廷补发钱粮救济。”楚云朗道,而后献出奏疏,:“这是水部六百里急件,请陛下过目。”
内侍官取过奏疏呈上,高必光览读,阅了盏茶功夫,注意到一处陈述,问:“这上面说流民甚众,是怎么回事?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吗?”
林舟还在忧心其他事宜,谏言道:“据臣所知,策州地形流域,多呈周边高,中间低的碟状形态,因坡度不够,所以流速缓慢,很容易积水成坑,再加上暴雨不止,水位急涨,要想防御更是难上加难,此时应加派人手修复堤口,兼疏通泄洪,另外还要加紧处理后事,否则天气愈热,尸体腐臭,蚊虫滋生,恐怕引发瘟疫。”
楚云朗也顺势提出自己思虑,道:“陛下,策州虽非边界之地,却处于拓高与回勒中间,两国常有贸易往来,多借我州地理之便,虽也和谐,但臣想,他们年年缴纳的关税不菲,恐怕也并非心甘情愿,而如今策州甫一遇灾,流民便骤增,到底是何原因,还需详查。”
高必光听完二人分析,将奏疏抛在矮桌上,道:“言之有理,不过此事将近拖了一月,怎么现在才上报,还有这奏疏,笼统潦草,光说缺衣少食,具体数目只字未提,是打算托梦给朕不成!”
林舟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许是许宁刺史怕搅扰陛下礼佛之兴,这才,才按下未表吧。”
高必光自然不会信这样的托词,冷笑:“那怎么现在又报了?到底是为朕,还是为他头上的乌纱帽,自己心里有数。”
林舟不敢承言,心中默念与我无关,审时度势地低眉缄口,不再去触皇上霉头。
高必光想了一会,对楚云朗道:“就让右户,水部郎中和修缘先走一趟,一查一记,修缘的奏疏不必由凤阁转呈,直接与朕发来;其余所奏之事,让太子与孙傲臣他们,以及工户两部商议抉择,无需逐次呈报。”
楚云朗拱首领命,应下了。
高必光起身,赤脚在屋内踱了两圈,从宫女手中取过木槌,重重击了一下编钟,道:“让吏部给这个宁贤提个醒,这刺史能当就当,不能当,就趁早给朕腾地方!”扫眼矮桌上的奏疏,嫌道,“把这东西原发回去,让他自己读一读!”
出了坤元殿,楚云朗欲回府衙,中途与两人不期而遇,头前一位少年戴紫金冠,身穿一袭麒麟纹的鹿皮弁服,腰系白色革带,左右饰有青玉双佩,神采奕奕,英姿勃发,反观另外一位年岁稍小的少男,眉眼柔静,端持内敛,头饰方巾,素着一件麻色薄罗锦袍,见到楚云朗,礼先问道:“久不见楚侍郎了,天色已晚,侍郎怎还未出宫?”
楚云朗对二人行官礼,道:“微臣见过三皇子,四皇子。”简单说了方才与高必光商谈一事。
听毕,高承川笑着对高承意道:“我就说吧,父皇肯定还未休息,偏你杞人忧天,一路念念叨叨的。”
说着拉他就走,高承意被他扯得踉踉跄跄,来不及和楚云朗作别,等走远了,高承意回头看了一眼,挣开高承川,掸了掸袖,道:“楚侍郎朝廷重臣,三哥太失礼了。”
高承川手握玉带,不以为然道:“和他那个在刑部任职的堂哥一样,整天阴阴沉沉的,我看着就烦,也不知道姑姑怎么就看上了他。”
高承意笑了笑:“你还记着那事呢?”
说起往事,高承川就不大痛快,一拍高承意后背,道:“臭小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走,去见父皇。”
………………
刘敏这几日心情郁闷,先是为还赌债,讨钱不成,反被当官的吊起来抽了一顿,这两日才将将好了点,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大菩提寺上工,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他旷工日久,工头不由分说,利索地扣了他半月工钱。
起初刘敏四处找人诉苦,旁人听个稀奇,半真半假的附和他,但日子久了,也就没人爱听他倒苦水,一来费时间,二来费心力,再加上上头吩咐了,说不久皇帝就要驾临寺内,众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干活,所以现在,大家伙看见他都绕着走。
倒霉就算了,倒霉了还说不出来,这让刘敏越发痛苦,这天歇工后,他坐在廊下,正架着腿往外倒草鞋里的沙子,忽然,头顶有阴影罩下,一个人站在了他面前。
刘敏奇怪,抬眼去看,只见来人是个身穿褐衣短打,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长相女里女气,很有些脂粉味,立在跟前,默不作声地看他。
刘敏被人盯的不爽,大声问:“悄没声的,谁啊你?”
不知怎的,刘敏觉得,这人虽长得弱不禁风,看自己的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硬要说的话,很像饿了许久的猎犬吠到肥肉后蓄势待发的模样,而他,就是那块肉。
刘敏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泛了层鸡皮疙瘩,原就心情憋闷,又大晴天遇到这么个鬼气森森的人,暗骂晦气,套好鞋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地就要离开,那人开口道:“刘大哥,且慢。”
粗砺嘶哑的嗓音与他清秀的面容大相径庭,刘敏愣了下,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狐疑道:“你认识我?”
那人道:“小弟月前刚来到寺内,现在柴房做杂工,经常见大哥愁眉不展,问过旁人,才知道原来大哥与我同为天涯沦落人,故此来与大哥相交。”
刘敏被这没头没尾的话搞得莫名其妙,不耐:“什么天啊地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微微一笑,没有接茬,也不多叙家常,只从身上拿出一块荷包,荷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何物,开口:“小弟听闻大哥这几日急需用钱,初次相交,一点心意,希望能解大哥燃眉之急。”将荷包递给刘敏。
刘敏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有铜币有碎银,大大小小加起来有数两银子,他难以置信,世上还真有白掉馅饼的事,激动道:“送我了?”
那人点头,道:“小弟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用不了多少钱财,放着也是无用,看大哥为难,小弟愿解囊相助,权当我与大哥相识的情谊。”
说话间,远处有杂役喊叫:“林双双,今儿个该你担水了,快些去!”
那人应了一声,便对刘敏道:“若是大哥看得上小弟,尽管来柴房找我。”说完便跑步离开了。
刘敏立在原地,尚未回过味来,唯独心头喜悦与疑惑并行,掂了掂荷包,惊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有嫌钱多花不完的,算开了眼了。
但美归美,他也不是傻子,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刚才那人的话他只当扯淡,告诉自己,只拿这一次,等还了债就戒赌。
他这么想着,便心安理得的将荷包揣在了怀里,依旧靠在阶上,哼着小曲,摇着腿晒起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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