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广场有一个巨大的竖版led广告屏,上面的电子时钟显示着:23:09。时间在深夜里悄然走着,路上人越来越少。这片区域里最高的写字楼里灯火通明,偶尔一盏灯熄灭,不一会儿门口多了一位打扮体面的白领,她揉着脖捶着肩,在大门口舒展着筋骨,很快一辆的士载了她匆匆而走。渐渐地,一盏又一盏的灯灭了,一群独立而坚持的夜归人,裹着寒气回家,温一锅粥,泡一个澡,暖洋洋地躺进被窝里,陷进属于今日的短暂的梦里。
此刻,比最高的写字楼还要高的摩天轮里,有两位夜而不归的不良少年对坐着,一时无话,沉默过聊赖的空气和沉沉的夜空。林言对着玻璃哈气,一眼不眨地在上面画着小人,刚勾勒身体,圆圆的头就消失了。她赌气般睁大眼睛,画了一遍又一遍,企图拼出一个完整的人形,直到听见一声嗤笑。
从游乐园出来后,胡遇又带着她逛了美食节,在一顿吃饱喝足后提出来坐摩天轮。这人笑过之后不说话了。林言发出一声叹气,不画了,转头朝他的方向看去,胡遇正大咧咧地靠在对面的座位上,上半身隐在黑暗里,五官看不分明,。他沉默下来时,和平日里的愣头青判若两人,身上好像豁出个冒着戾气的口子,无端让人感到忐忑。这份封闭式的沉默让林言感到有些闷,她希望摩天轮转得快一些,可他们才刚上来,转一圈大概要一小时。
“快八年了。”不知过了多久,胡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时候我总缠着我妈带我来这坐摩天轮。”
林言搓着双手,尽管看不清胡遇的表情,但还是一眼固定。胡遇说:“我喜欢高的地方。从这里看下去,地上的人跟蚂蚁一样,我趴在窗上看他们,明明看不清也听不到,但是通过观察他们的肢体动作,好像能感觉到每个人的情绪。有人笑得很开心,有人心情沉闷,有两个人好像在吵架”
“我妈也很喜欢坐摩天轮,她喜欢在小小的空间里寻找灵感”胡遇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家里的事。”
不等林言有所反应,胡遇便自顾自继续说起来。
“我简单说一说吧。我妈叫吴语晴,是个设计师。她毕业于省艺术学校,是学校的校花,漂亮温柔又聪明,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我们家就是她设计的,是不是很好看?”
林言用力地点头。难怪胡遇长得那样出众,原来是遗传了她母亲的优良基因,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学校里被评为校花,可想而知相貌了。
“我妈漂亮,加上成绩好,是整个学校最受关注的风云人物,她拿过很多大赛的奖,当时系里所有老师都认定她以后能成为一名顶尖的设计师。但谁都没想到,她毕业后,果断拒绝了国内首席设计公司的邀请,眼都不眨就结婚了,嫁的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傻逼。”胡遇几乎是咬着牙说,“因为肚子里有了我。”
胡遇因为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感到遗憾很愤怒。
“当时外公外婆死活不同意,校领导也隔三差五打电话劝我妈,可聪明的人傻起来谁也拦不住。小时候不懂,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别的妈妈都在外面工作,而她只要在家陪我玩就行了。慢慢地,我发现并不是这样。”胡遇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平淡地叙述别人的事,“原来我爸根本不爱她的,娶妻生子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步骤和任务,一个漂亮又贤惠的妻子既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又能让他省心。他很少着家,有时甚至一两个月见不到人影。我很羡慕那些被爸爸妈妈牵着在游乐园玩的小朋友,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慢慢地,对别人的羡慕都化成了对他的厌恶。”
胡遇的声音在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立体,林言沉默地搓着手,愈发感到寒冷。
“我俩从来不对付,我见了他就顶撞,他见了我不是骂就是打,我妈只好拦在中间,劝劝他又抱抱我。”胡遇脱掉外套,把衣服盖在了林言腿上,“我不是个好东西,不爱读书,整天闯祸,让我妈操碎了心。大概八岁那年,有一次我调皮装睡,想看看我妈等我睡着了之后都在干什么我眯着眼,看见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回来。手里抱着一叠纸,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画设计图。时不时还要回头看我一眼。”
不知不觉,他们的位置高了许多,借着外面的灯光,林言又一次看见胡遇的手指落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她的手指在衣服底下蜷缩起来,相互勾着。嘴在黑暗中张了却没出声,心里百般思索着。
胡遇:“小时候我埋怨我爸,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娶了她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长大了想明白了,我才是最应该被责怪的。我妈是为了我才放弃热爱的事业,可我偏偏是个没出息的孩子。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辜负了她,所以最后她才会闷出病。”
“我觉得上天对她真不公平。她这么善良,这么年轻,却得了那样痛苦的病——肺癌。临走前的几个月里,被折磨得没有一点人形,常常一大盆血一大盆血地吐以前的同学来探病,都不敢相信这是她。”
“一点都不漂亮了”胡遇终于抬起头看林言:“阿言,如果你是我妈的孩子我猜她一定很开心,说不定就不会生病了。”
胡遇又说:“其实今天是她的忌日。”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敢。”
胡遇的头垂得更低,似乎要落到地上。不敢一个人待着,不敢想念吴雨晴,不敢回忆小时候,他自责,懊悔,怨恨。怨胡跃天,恨自己。
俯瞰下去,地上人影越来越小,良久,林言深深的,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伸出衣服底下的手,她十指用力交叉相握,说:“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胡遇不明所以:“嗯哼?”
“从前,有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她每天啊,要穿上最漂亮的裙子,抱一个独一无二的洋娃娃去幼儿园。这个小公主脾气很大,她不允许别人碰她的衣服,也不愿意把手里的洋娃娃给别的小朋友玩。她命令班上的男生们做她的保镖。听她的话,她带着一群无法无天的小屁孩在墙壁上乱涂乱画,和老师玩捉迷藏,在楼梯间里放鞭炮”
两人一起笑了。
“她看上了一件玩具,就必须要马上得到,等一天也不行。谁要是不顺着她,她就会生气,气到一哭二闹三上吊因为她动不动就发脾气,所以她爸爸给她取了个外号:不高兴小公主。”
胡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林言停顿了几秒,转头看向外面。
“唔……后来,小公主的爸爸妈妈离婚,家里破产。她跟着妈妈搬到一个又穷又偏的小县城里。她讨厌那里,那里的人又穷又土,嘴特别碎,总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有一次,她和班里的一个小女生打架,把人家的脸和胳膊抓开,眼睛也打肿了。老师就和她妈妈说:‘年纪这么小已经有了暴力倾向,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得退学。’妈妈一气之下把她关进了小黑屋,整整一天一夜。”
胡遇问:“小公主怕不怕?”
“应该吧,忘了。欣慰的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闹事了,变得乖巧安静。不爱说话,热爱学习。她没有什么朋友,谁也不喜欢,除了一个人。”林言转过头,重新盯着胡遇,“你猜是谁?”
把自己的女儿关进小黑屋一天一夜,正常的妈做不出来这种事,但联想到是蒋厉楠,他又丝毫不感到奇怪,这个女人看着和蔼,脸上总是挂着笑,但一定是个很硬很冷的人。胡遇和林言互相看着,环境分明很黑,但两个人同时觉得,对方的视线直射进了很深的地方。
“有一天小公主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特别漂亮、特别温柔、特别聪明的仙女姐姐。她说”林言捏捏嗓子,咳了一声,“我是大公主,你是小公主。我们都是公主,要不要做朋友呀?”
“小公主开心地说好呀好呀,紧接着又撅嘴问,可是,你会把我关进小黑屋吗?你会打我吗?仙女摸着她的头说不会。从那以后,仙女每天晚上都会到小公主的梦里,陪她聊天,给她唱歌,教她画画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林言的语气突然变得哀愁:“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小公主慢慢长大了。有一天晚上,仙女姐姐又来了,她轻声说,小公主呀小公主,我以后不能再陪你了,明天你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你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会认识到许多好朋友,不需要我陪啦。”
胡遇迟钝的思维突然开了光,嘴却还是笨笨的,他点着头,半晌只吐出一个字。
“嗯……”嘴突然就被捂住了,只见林言站着,摇头说:“嘘仙女姐姐还没说完呢。她告诉小公主。你还会遇到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你别看他长得高,其实还是个小屁孩,不乖不聪明脾气还大,你就叫他没头脑小霸王好了。虽然这个小屁孩以前老惹我生气,但没关系,我很爱他,可是我见不到他了小公主,你能帮我带句话给他吗?”
林言放下手道:“你想听吗?”
胡遇静默片刻后压着嗓子:“你说。”
林言抿了抿嘴,像是进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境里,她慢慢靠近胡遇,两人四目相对。胡遇望进那双让他倍感疑惑的眼睛,从中感到一丝悲哀与战栗,林言是一个出色的表演者。
她薄唇微启,淡淡说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对于当初的选择,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林言的语气温柔而沉静,像极了昔日吴雨晴的亲昵耳语,她离他极近,胡遇眼神逐渐失了焦,看不清眼前的光景,甚至在一片模糊中隐约瞧见了吴雨晴的样子。那样子晃了三晃便散成碎片,随着雾气一同消失殆尽。
“你要平安快乐。”林言指腹在他眼角一揩,哽咽道,“我爱你。”
胡遇咬着牙。在黑暗中慌乱地捉住林言的手贴上自己的眼睛,头顶夜幕深沉,零星点缀。
今晚他们都好矫情、好幼稚、好逞强,把那些明明很痛的往事,故意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以显自己的强大和无谓,可是感情骗不了人,它会从心里流出来,变成血一样的眼泪。小孩子哭完就好了,但愿胡遇也是。
良久,林言面无表情地看着狼藉斑斑的掌心,怨道:“哥,不厚道了。”
胡遇又抹了一把,带着鼻音:“不管。”
林言嘲笑他:“这么大人了,丢不丢脸。”
胡遇哼唧哼唧:“怪谁?”
北京时间0:00整。
他们在摩天轮的停留,漆黑的夜幕突然闪起了光亮,胡遇示意林言朝外看去,对面竖版广告led屏上亮起了六个大字。
林言,生日快乐!
林言呆滞在原地,还没回过神那字便没了,很快她便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中,为什么当时没有在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拍照呢?这桥段难道不是像极了霸道总裁给小娇妻准备的专属浪漫吗?她居然没有合影留念,简直暴殄天物啊!胡遇为什么不让她有点心理准备!
胡遇瞧见林言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承诺道来日方长,每年生日都会给她这样的惊喜。但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少年一掷千金博君一笑的时机并不多。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多次。
今有小霸王欠下巨款为小公主庆生,只此一次。
吴雨晴离开后的那一天,恰好是林言的生日,她想,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可能自己真的受了仙女姐姐的指令,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给胡遇做个伴。胡遇捏着她的虎口,声音因哭过显得更低沉温柔。
他说:“以后我们是家人了。小公主,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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