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们娘俩哭成什么样了……”何老爷嘴上嫌弃着妻儿,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发红。
傅妈见几位主子都站在天井处泪眼蒙眬,赶紧提醒道:“大少爷这一路上旅途劳顿,不如先行回房洗漱,后厨沐浴的热水早就备好了。”
“还是你最贴心。”何夫人擦了擦眼泪,朝傅妈点了点头。
一行人簇拥着何温言回了房间。
红菱推开了何温言的房门,侧身候着主子进来。
何温言跨过卧室的门槛,只觉得房内的摆设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正对大门的方桌上坐着一幢四角鎏金彩绘自鸣钟,这是何老爷专门从穗州洋行里淘来的宝贝,白日里自鸣钟每隔一小时便会准点报时,每个整点自鸣钟上方便会出现不同的十二生肖动物,小巧而精致。小时候何温言十分喜欢,便向爹爹撒娇讨了来。
一侧的多宝阁上摆着何温言从小到大的各种小宝贝,从周岁抓阄到的暖玉,到三四岁最爱的象牙拨浪鼓,七八岁耍得正欢的空竹,再到十来岁喜欢的八音盒。
有些玩具并不值几个钱,却都是小时候何温言珍爱过的宝贝,被何夫人一样样摆放在博古架上,每隔一段时间便让下人打扫保养一番。
何温言拧开了八音盒的发条,六角亭八音盒开始缓缓转动,亭中的金属小鸟随着乐声仰起头扭动着身体,如同迎空清脆歌唱。
待一曲奏毕,小鸟又垂下了脑袋,在亭中休息。
一切如旧。
红菱看少爷依旧喜欢这八音盒,便喜道:“夫人知道少爷儿时最喜欢这架八音盒,每年专门请了师傅来扫灰保养。她有时也会来少爷房中听上一听。”
何温言一手抚着八音盒,眼角又泛起了泪花。
母亲定是想他了……
见少爷眼含泪光,红菱便知自个儿惹得主子伤感了,赶紧拉着主子到床前,打岔道:“少爷还是先去床上坐会儿。一会儿,小厮们便将水送来。”
卧室里的床铺依旧是儿时老式雕花满顶床,三面包围着如同一间小房子,漆得红彤彤的,四周雕满了龙凤呈祥等吉祥图案,再用金漆将其描绘,显得金碧辉煌。
床门内侧则掩着干净的青色纱帐,一看便知是下人刚换上的。
何温言掀开了床帐,便看见铺得柔软的蚕丝被褥。
这是何夫人亲自铺的,她听闻洋人的床铺都十分柔软,怕儿子回家睡不惯中式的硬板床,便专门从布庄里挑了几床蚕丝被褥垫上。
门外的下人早就担来了热水,将房中的浴桶灌满,红菱试了试水温后便挥退了下人。
“少爷,我来伺候您更衣吧。”红菱隔着床帐说道,这是她从前做惯了的。
“不用了,我现在习惯自己来,你先下去吧。”何温言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分化成了坤泽,愈发不习惯有人看见他的身体。
红菱有些遗憾,但还是懂事地出了房门,在门口候着。
何温言从床帐里出来,从带回来的行李箱里挑出要穿的衣服。衣橱里的衣服早就太小了。
将换洗的衣裳挂在屏风上,浴桶的一侧摆着各式各样的香皂胰子,一看就知是从洋行里买的。
等何温言沐浴洗漱完,自鸣钟已敲响了十八下,一条盘旋着身子吐着信子的金属小蛇在自鸣钟上格出现并转上一圈,已经到了晚饭的点。
何大管家早早就吩咐厨房做好晚膳,下人们已在花厅里摆好了席面。
何温言身着白色衬衫,短发擦得半干,等他到了花厅,便发现餐桌上已坐满了人。
爹娘皆坐在席位左侧,而主位上坐着的便是何温言的祖父何老太爷。
别看何老太爷早已年过半百,可精气神依旧十足,平日在自个儿的医馆里看看疾病、教教徒弟,日子是过得十分悠闲。
“爷爷!”
何温言一见到祖父,便快走了几步到他跟前。
“诶哟,爷爷的乖孙。”何老太爷牵过何温言的手,细细打量着:“个子都长这么大了呀。”
“爹。还不是您同意言儿出国留学的吗?一去就整整五年呀。”何老爷忍不住抱怨道。
当年,何温言才十一二岁,跟着何老太爷学了四年多的中医,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偏要留洋去跟洋人学西医。何老爷与何夫人自然不同意,先不说,海外人生地不熟的,何温言又分化成了坤泽,父母自然不放心。
也不知道何温言使了什么法子,向来最宠爱大孙子的何老太爷竟然是家里第一个同意的。
别看何老太爷早就放权给了何老爷,不管家事,但老爷子发了话,到头来何老爷还是得听他爹的。
如今,儿子虽说回了家,可何老爷心头的埋怨还是没忍住。
听着丈夫直白的抱怨,何夫人抿唇不出声,她虽然同丈夫一样也是满肚子怨言,可她毕竟是做人家儿媳的,不好埋怨公公。
何老太爷倒也不将儿子的抱怨放在心上,他喝了口茶才对何老爷慢慢说道:“当年,你也才十二岁,上了几年的私塾便不进学,我让你跟着我学医,你又说不想学医。偏偏要去当低人一等的商贾,我拦你了嘛?”
见何老太爷翻起了旧账,何老爷立即理直气壮地回道:“爹,我当初不经商哪里能创下这么大家业呀?”
“嘿,你当年经商的本钱还是你老爹我出的呢。你爹我只能支持儿子外出经商,就不能支持孙子外出留学了?”
一时间,何老爷被自家老爹怼得哑口无言,只好曲线救国:“可言儿毕竟是个坤泽……”
一听何老爷提起这事,何老太爷就炸了:“我孙子是坤泽怎么了?都是男人,我孙子不如你这臭小子了?”
说罢,何老太爷瞪了儿子一眼。
“爹,瞧您这话说的,儿子又不是那个意思……”何老爷顿时百口莫辩。
何温言见饭桌上的场景一时混乱,立即打岔道:“爹,怎么都这会儿了,温阳怎么还没回来呀?”
何老太爷的注意力顿时被久久未出席的二孙子所吸引。
何夫人也开口说道:“温阳上的学堂早一个时辰前就放学了,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大管家。”
“夫人。”站在一旁伺候的何大管家立刻躬身道:“二少爷上下学都是由贵子负责接送的。这贵子人也还没回来。”
“温阳这臭小子估计又跑出去疯了。”何夫人气不打一处,“他大哥今儿个回家,他竟和他爹一般不着家。”
何老爷这是躺着也中枪,也恼道:“大管家,快找些下人把那个混蛋小子找回来。”
“欸。”
何大管家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下人的声音:“二少爷回来啦!”
才八岁大的何温阳,就皮得和猴似的,在家中上树掏鸟窝,在学堂里欺负小同学,惹得何老爷、何夫人很是头疼。
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孩子却如孙猴转世般,又皮又倔,冥顽不灵。
“爹,娘。我回来啦!”
这人还没进屋,嗓门倒是吼得响亮。
这属猴的小子一溜烟地窜了进来,身上还挎着个小皮包。
“上哪儿野去了?”何夫人一嗓子呵住了小儿子。
“没……”何温阳支支吾吾。
何夫人挥了挥手,叫小儿子到跟前,瞧他的脸上灰扑扑的还沾着泥巴,便用绢子替他擦了擦:“这又是去哪家爬树掏鸟窝了瞧这脸脏的。”
“我才没去掏鸟窝呢。”他上回上树掏鸟窝,险些摔下来,被何老爷打了十下手板心,痛得他吃饭都握不住筷子。
“不是和你说过,今天你大哥回家嘛?怎么还在外头逛到这个点儿。”何夫人一面念叨,一面替小儿子整着身上皱起的小马褂。
大哥?
何温阳一转头,就瞧见一个少年坐在祖父身旁,五官俊秀精致,气质温润如玉。
这便是他大哥嘛?
时别五年后,何温言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弟弟。当初那才两三岁却总爱粘着他撒娇叫哥哥的弟弟,居然也长这么大了。
何温言揉了揉何温阳的脑袋,温柔地问道:“阳阳,还记得哥哥嘛?”
一向皮实的何温阳,此时却盯着何温言,腼腆地说不出话来。
何夫人见两个孩子相顾无言,便对小儿子说道:“温阳,快叫声哥。”
“哥……”小孩子的声音糯糯的,里头还有几分撒娇。
“欸。”何温言牵过弟弟,让他坐在自个儿旁边。
叫完哥哥后,何温阳顿时胆大了不少,坐在椅子上开始翻自己身上的小皮包:“哥,我准备了个礼物给你。”
说着,他从包中掏出了俩泥人,一大一小,捏的粗糙,只能依稀找到五官,外头还涂上了花花绿绿的颜料,瞧着十分滑稽。
“这是我前些天去找东街捏泥人的大爷,教我捏的两个泥人。今儿个才上完色。”他举起手上的泥人给何温言看:“你瞧,一个你,一个我。”
可这一对比,何温阳就发现自己手上的“哥哥”真是太丑了,和他漂亮的真哥哥一点也不像,于是懊恼道:“可是我不仅忘记了哥哥长什么样,连这泥人也捏得好丑,和哥哥你一点儿也不像。”
“好啦,”何夫人瞧着小儿子手上丑丑的滑稽泥人,嘲笑道:“你这礼物确实太丑了些。就别闹你哥哥了,快点吃饭,整桌就等你一个人啦。”
何温阳更不高兴了,也不知道是气何夫人还是气自己,嘟着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何温言接过弟弟手头的俩泥人,放在眼前看了看,笑道:“哪里丑了?和哥哥挺像的。等明儿哥哥就把他俩放在百宝阁上。”
何温阳被哄得气消了大半,嘟囔道:“这个‘假哥哥’一点都不如哥哥漂亮。下回我带着哥哥一起去东街,让捏泥人的大爷捏一对好看的。”
“好。”何温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何温阳这才喜笑颜开。
何老太爷品着茶,笑着看两个孙孙,对着儿子道:“瞧瞧,这家里果然只有言儿能把得准这小泼猴的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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