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楚玟斌不大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御前。今日发生的事太多,隐约回想他被翟环宇推搡着上了马车,迷迷糊糊地穿过正康门后,片刻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御前王座上,身着龙袍的储君夏康王正襟危坐:“抬起头来,朕听闻——是你,刺杀了莫将军?”

    “求大景国陛下,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羌驰国虽是西北境地小国,但也与景国百年交好。这小贼,怕是冲着我们珈茜公主来的!他见刺客探杀公主不成,便设计夺取莫将军性命!”羌驰使臣戴黑漆冠,着襕袍,怒目圆睁地咬着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

    哎,合着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啊。我这应该算非法行医吗?事后也没补急救记录……楚玟斌早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刚穿越回来的惶恐和新鲜劲头已过。

    虽是参见圣上,但仗着自己是现代知识分子,并不属于眼下这个世界。未漏丝毫怯懦与惶恐,反倒是一个劲地打起哈欠,甚至拖长了音调“啊——好困。”

    “放肆!回寡人话!”夏康王猛地起身,用手将桌子拍得震天作响。

    “啊?陛下,我没有刺杀莫将军。当时那是张力性气胸,如果不戳穿,会被憋死的。但当时没有及时请示病患家属,是我的问题。”楚玟斌昏昏欲睡,被震响激灵起身。条件反射地重复着气胸、憋死、危急几个词。

    “哼!一派胡言!一介伙夫,还敢自称救人?”夏康王怒不可遏,走到楚玟斌面前,嘴角肌肉疯狂抽搐。

    “楚氏之子楚玟斌,有策反之心,谋刺羌驰国和亲使团、我朝御前护卫莫辰飞。按律当诛九族,念祖上为先皇钦点御厨,特赦隆恩。楚氏死罪可免,楚玟斌逐出京都,明日放逐至鸠茨。”御前大太监已经宣读了圣旨,楚玟斌无奈,低头谢恩。

    楚玟斌领了旨,人已面如死灰。当下这个破地方,回又回不去,还没摸清楚眼下生存情况,又被扣上“策反”、“流放”的帽子。

    倒不如死了算了,没准一刀下去还能回医院。翟环宇奉旨将他看押带出大殿,见四下无人,一改狱中傲慢,俯身耳语:“楚公子,请随我来,我家将军有要事相谈。”

    莫辰飞躺在家中侧榻上,气色已经好转大半。见楚玟斌进来,起身开口:“我自知白天是楚兄救我于危急之中,但此事关于和亲公主遇刺。真正刺客还未查明,羌驰国使臣又不依不饶。陛下急需给对方一个交代。只好委屈楚兄,实在是我与礼部仪仗李大人商议后的无奈之举。”

    楚玟斌顿了顿,正想张口,耳朵灵敏地听到了窗边传来的细小杂音。他向左回头,探身贴近窗户,窗角油纸破溃了一个洞,定睛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一只血红的眼睛,与他贴面相视。

    顷刻,莫府院中守卫大喊:“保护将军,有刺客!”翟环宇踏出出门,一个跨越翻上屋檐,脚踩瓦砾追逐来者。

    天上静谧似水,银色月光柔柔地洒落庭中。倏忽间,刺客身轻如燕,接连在宅中屋檐倒立,翻转跳跃,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人跑了。”翟环宇垂头拱手,穿堂风扫过庭院,泛起凉意。

    “看来,他们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莫辰飞思索着,望着庭中。

    楚玟斌:“莫将军又是怎么知道,我会被御史台绑去?他们可是真的要杀我。”

    莫辰飞:“你有所不知,御史台中丞沈清修已经任职十五年。但一直都是五品。此次他听闻储君想将刺杀羌驰使团一案压在你身上,便动了抢先升职邀功的念头。我的耳目在东市看到你被劫,我才急求陛下下旨去地牢。”

    楚玟斌暗暗觉察一丝异样,若真是如对方所言,那沈清修为什么也要杀莫将军呢?这里面有蹊跷。还是要从羌驰国使团上入手调查。自己也拿捏不准是否该信任莫辰飞,真是左右为难。

    莫辰飞见楚玟斌思量不语,缓慢掏出一张图纸,递给楚玟斌。“陷害楚兄流放是我的过失。楚兄若是不嫌弃,这是我西市搜罗到的鸠茨的地图。”

    次日清晨,楚玟斌即刻从汴西出发。他不想与任何人告别,只留了两封信。一封托店伙计交予“半枝莲”曾熙然,另一封塞在了楚焱围裙口袋里。

    汴西城内,曾熙然翻来覆去地摆弄手中的信:曾兄,早闻鸠茨医术名扬天下,特此前去云游一番。我志在新建医馆,一为生计;二为传递西医,救济天下。无需挂念,有缘自会相见。

    这汴西都传遍了,楚家儿郎蓄意刺杀羌国和亲队伍不成,被逐出京都。

    被流放还不直说,偏偏这么文雅。不过开医馆,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曾熙然正百无聊赖,右手一下下地拨弄着算盘。

    他平日里话并不多,颇有内科医师的内敛城府,很少见笑。倒是一双朱丹色薄唇,若有若无地让人心生怜爱。

    曾熙然回忆起自己刚刚完成硕士答辩,通过后精疲力竭昏睡过。再睁眼,已成为“半枝莲”医馆郎中。

    可自己是学西医的,甚至对中医一窍不通。只得凭借着上学磨砺出过目不忘的本领,临时恶补古籍医典,方才对中药配伍略有熟知。

    鸠茨位于景国东南部,凭“素绢”江穿城而过。南下的景致与北部汴西不同,湿润潮气扑面迎来,柳绿丝绦带雨,烟雾笼罩江面,好似仙境。

    眼入美景,楚玟斌放松不少,在城南寻的新宅一座。白壁黑瓦,马头墙错落有致,雕花木门内是石屏玄关。是滋养人的好去处。

    收拾好宅院,已是雨后。楚玟斌松沿江堤缓步行走。

    码头处,一众赤膊搬运工人声鼎沸,吵嚷叫嚣声此起彼伏,“给钱!”

    “就是,给钱!”周遭工人围绕一个矮胖男子,正指指点点。

    “吵吵什么,不干活还想要钱,没门!”矮胖男子横肉乱飞,下齿旁侧还镶嵌着一粒金牙,手里转着核桃,包浆盘溜得无比红润。

    “侯老板,行行好。我哥哥上个月就是因为替你赶船,回家才病倒的。都已经烧了半月多,肚子胀痛得如水桶一般!您多少发点银子,让我请大夫。”一黑瘦女孩穿着褐色粗布对襟小衫,讲着一口脆生生的南方话。一把拉住侯老板的袖口,两粒核桃应声落地。

    “干什么!你哥哥病了,与我何干?真是无赖!”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楚玟斌正依着江畔赏柳,听闻动向,侧身偷偷问围观的工友。汉子们见对方一表人才,谈吐落落大方,七嘴八舌地回应。

    “哎,江家姑娘江璘儿,替他哥哥讨公道来了。”

    “她大哥江永福,和我们在这侯贵生的手下撑了三个月的渔船。上个月暴雨冲翻了货船,还是永福带着我们跳江救的货,回去一直高烧,身上还出了好多血点。”

    “永福哥的病一直没好,肚子也胀得不得了。侯贵生半点良心都没有,索性耍无赖。说我们救回来的海鲜货物分量不对。工钱也不发了!”

    楚玟斌听罢,沉默许久: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这世间,哪都有剥削啊,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你哥哥打着救船的旗号,悄咪咪地吞了我的货!那可都是上好的鮰鱼,要送到京城给官老爷们的!一共二十箱鱼,丢了一多半!你个小贱人,居然还想要银子。赶紧滚!”侯贵生抬腿就是一脚,冲着江璘儿小腿横扫过去。

    璘儿猝不及防,屈膝蹲下。隐忍、愤怒地盯着侯贵生。苍白的脸上滚下汗珠,但硬是生生咬着槽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抬头可不要紧,侯贵生瞥见了江璘儿的愠色。细柳叶眉,玛瑙眼,约莫长大了也是个俏丽姑娘。心生一计,朝女孩勾勾手指:“要我给银子,可以。拿你自己来换,我正好缺个暖房丫鬟。”

    “呸,歹毒奸商!”江璘儿别过头,一口啐在侯贵生脚边。侯贵生脸色大变,五指大张,江璘儿脸上就是一道火红的印子。

    这一巴掌下去,工友们再也站不住。一哄而上,抄起手边的船桨直奔侯贵生。

    “姑娘,你没事吧?”楚玟斌伸出手,望向蹲在地上的女孩。江璘儿见有人来,眼泪硬是生生憋回去了。鼻子尖红肿,带着哭腔:“我没事,谢谢公子。”

    侯贵生猛不丁地头上挨了几棍,狂躁到了极点,余光瞥到江璘儿,高声呼喊:“来人,给我把她捆回去!”

    江璘儿刚被击中一脚,浑身战栗。眼看侯家手下朝自己越来越近,双手微微发颤。

    “来,我背你。”楚玟斌蹲下身,声音突然像丝绒一般柔软。江璘儿见楚玟斌眉梢细挑,唇边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双颊悄悄泛红,点了点头。

    “哥,璘儿回来了。这是我带回来的客人。”江璘儿推门,向屋角床榻上的男子点点头。

    “郎君请坐,我疾患缠身,不能起身迎接。”江永福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气若游丝。

    只见江永福瘦削气短,脸色还略微发黄。时不时咳嗽两声,引人心惊。

    楚玟斌歪头思量片刻,喊过正在烧水的江璘儿:“姑娘,我对医术略知一二,可否能让我看看家兄的病?”

    水瓢“噗通”一声掉在木桶里,江璘儿蹦蹦跳跳地进屋“太好了,先生请。”

    跳江后怕冷、发热半月余,上腹部肿大、皮肤泛黄、身上有血点……楚玟斌一改往日的温和笑颜,的脸色越来越凝滞。

    他拼命地在大脑里疯狂思索,企图将这些词条拼接起来。但无论如何使劲,记忆里还是一片空白。

    倏忽间,江璘儿尖叫惊呼:“红疹子!哥,我胳膊上也有好多疹子!”

    楚玟斌像是被钝器击中了一下。顾不得礼数,一把卷起江璘儿的胳膊。

    女孩白皙光洁的臂上已经星星点点布满了红色丘疹,正在飞速扩散成片。

    楚玟斌瞬间胸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坏了,血吸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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