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西城太医署内。
“何先生,御史台沈大人找您。”一学生在门外喊道。
太医博士助教何羽鲲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知道了,快请他进来!”
“何大人,大事不好!”御史台中丞沈清修几乎是一脚将门踹开,推开学生冲了进去。
何羽鲲:“沈大人,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慌乱?”
沈清修头上的蹼头歪向一侧,腰上的玉带也松松垮垮地套着,显然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沈清修二话不说,从袖中啪地取出一份名单,甩给了何羽鲲。
沈清修:“你看看,这像话吗?陛下大赦天下,所有罪民归为原籍,既往不咎。这楚氏小儿也连带着沾了光,向鸠茨刺史申请要回汴西呢!”
何羽鲲忙忙接过信纸,“你是说,楚玟斌!”
沈清修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就不应该让他活着离开京都!岂能放虎归山!”
何羽鲲并未出声,倒了杯茶给对方,“沈大人,喝点水消消气。这只是申请名单而已,能否回京还得看户部的意思。”
沈清修:“你可是不知道,这个楚家孽子本事通天!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攀上了‘半枝莲’医馆的曾郎中。一起送了个什么,什么叫‘软丝腿缚’的丝绸制品给江南总督祁卫苳。祁卫苳见东西不错,索性将这软丝腿缚打造成了江南鸠茨的特产,现在正往海上经销呢!富了他们南方的钱袋子,这回京的事情就由祁大人牵线,派人亲自护送返程!”
何羽鲲端起茶杯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半枝莲’医馆的曾郎中,可是曾熙然?他们怎么会认识?”
沈清修急得不行,声音都变了形,“我说何大人,你就别老天天待在太医署这一亩三分地了!你们太医署都是人精,这个曾熙然带着陈家公子,没有去祁大人的苏洵城,反倒是一直在柳煜手下的鸠茨城待着呢!早知道当时就该连曾熙然也一起解决掉!”
沈清修恶狠狠地说着,右手在颈边一划拉,做了个‘杀’的动作。
何羽鲲大声道:“沈大人,万万不可!这曾家郎中虽撞破了咱们二人的谈话,但他毕竟有点本事在身上,这寄生虫医典可都全指望着他呢!纵使他心眼多,也请在医典编纂结束前饶他一命!”
说完,何羽鲲又想了片刻,气势软下半截,“说来也怪,这曾熙然的医术很是奇异,是个难得的人才。”
沈清修:“是是是,你的医典最重要!何大人,你可别忘了,咱们挑拨穆仓的计划失败了。这往后陛下要是查起来,咱们俩一个都别想跑!既然曾熙然杀不得,那这个楚玟斌无论如何也要给我除掉!”
沈清修大喝一声,震得书架上的医术哐啷作响。
门口的一学生路过,高声喊道:“何大人,可是需要帮忙?”
何羽鲲也烦躁得不行,伸出食指在沈清修面前晃了晃,镇静几分后向门外回复:“无事,无事!”
“你呀,还是那么沉不住气!狂躁发泄有什么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动了肝火,我还得给你开药。”何羽鲲伸手示意沈清修坐下。
沈清修:“从长计议?哼,你倒是给我想个法子。”
何羽鲲起身将窗户关上,靠近身子压低声音:“沈大人,若是江上沉了船,楚玟斌自然而然就回不来了。”
鸠茨城内一处荷塘内,曾熙然站于船上。任凭小船在层层叠叠的莲叶中穿行。
曾熙然:“停。”
陈项容背着竹篓,递给他一把长钳:“熙然兄,可是发现了什么?”
曾熙然以钳头敲打着水浮莲,“姜片虫的中间宿主尾蚴,易于寄生在这水生植物上。除水浮莲为传播媒介外,还有这南方特有的菱角、茭白、荸荠等,都得一并采集了回去查验。”
陈项容:“那这姜片虫的中间宿主和终宿主呢?”
曾熙然:“这中间宿主是扁卷螺,至于这终宿主,正是人或猪。此次回太医署后,我想同何太医、王太医等人商量。开辟一间陈列实验室,将这虫体标本、生活史示意图展示出来。”
陈项容:“好!家父也一定很感兴趣!”
曾熙然继续道:“项容,在水塘中拾这螺体、植物后,你可知咱们后面去哪?”
陈项容摇了摇头,试探性地问道:“去哪?该不会是去找璘儿姑娘玩吧?”
曾熙然叹了口气,刚想拾起一个荸荠冲他砸去。转念想到荸荠上可能有姜片虫的尾蚴,松了手。
“你怎么就想着璘儿姑娘。眼下签了软丝腿缚的生意,她此刻正和玟斌兄在绣坊赶工呢。”
陈项容缩了头,“是是是,熙然兄教训的是。”
曾熙然:“项容,这下一站,你可要受点罪了。但若是你能完成这件事,明日咱们就休息一日,去绣坊找他们玩!”
陈项容立马精神了不少,一听能找璘儿姑娘,眼睛都带着笑意,“好呀!熙然兄,咱们去哪?”
曾熙然:“去粪池!”
陈项容当场石化,“……”
二人捂住口鼻,蹲在粪池旁,相视无言。
正值酷暑,臭气熏天,陈项容只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曾熙然倒是一脸镇静,竟取了长匙,向漆黑的粪池中伸去。
陈项容大喊,“熙然兄,你你你!你干嘛!”
曾熙然拿棉花堵了鼻孔,声音闷闷的:“别喊!你把咱们的琉璃瓶取来!”
一顿饭的工夫过后,二人的竹筐都满了,一个筐里堆满了荸荠、菱角、螺类,另一个筐里堆满了装有粪水的琉璃瓶。
“好了!大功告成!”曾熙然这才取下鼻子上的棉花,洗净了手。心满意足地望着筐里。
陈项容蹲在地上,一脸愁苦:“唉。”
曾熙然:“怎么,项容公子不开心?”
陈项容:“熙然兄,可别再打趣我了。这说好的同你来采集标本,结果怎么变成了……变成了玩粑粑……”
曾熙然:“噗——什么叫玩粑粑,这是正经医学检查手段啊!”
陈项容:“我不信,我要回去问玟斌兄!”
曾熙然刚想从怀里掏出自己新换的小本,听闻这话又塞了回去。一把背起箩筐,“走!”
二人刚走进“芷杉轩”的大门,陈项容立刻放下身上的竹篓,向里屋大喊:“玟斌兄!玟斌兄!”
楚玟斌的声音远远地从里屋传来:“哎!你们回来了!咦?项容,你怎么这么……刺鼻?”
陈项容呜呜咽咽,“哼!都怪熙然兄,说是要带我去采集标本,结果带我去了粪池!他还采了好些粪水,说是什么检查手段……玟斌兄,你给评评理,哪有这么猎奇的检查手段啊!”
曾熙然取了一个琉璃瓶,递给了楚玟斌:“嗯?虫卵都在这里了。”
楚玟斌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项容,你跟着熙然可真是长见识啊!”
陈项容半信半疑:“此话当真?”
楚玟斌收拾了桌面,取出镊子、白布、细筛等物在桌上一字摆开。又取出两只青色瓷盘,一只往里灌满了清水。
他将瓶塞拨开,粪水一股脑地倒在细筛上,下方支撑着青瓷盘子。半晌后,伸出镊子在细筛滤过后剩下的残渣里夹着,不时伸入清水中洁净几下。
楚玟斌:“找到了!”
曾熙然:“虫卵!”
陈项容顾不得粪水的刺鼻,冲上去探头:“什么什么?”
楚玟斌:“若是想确诊是否感染姜片虫,最主要的方式为检查粪便。这种寄生虫的虫卵比较大,肉眼就可识别。你看——这虫卵呈现为椭圆形,上方是卵盖,中间这个圆形的卵细胞。”
他将镊子上的虫卵放置于白布上,向陈项容招招手。
曾熙然赶忙将这虫卵的样子临摹在本子上,心里暗暗想着,“待我回太医署后,一定要做一套寄生虫图谱!”
陈项容指着卵细胞周围的圆形聚集物问:“玟斌兄,那这些呢?”
曾熙然抢先开口:“这些,正是卵黄细胞。”
陈项容感叹道,“原来如此!熙然兄,明天咱们还去粪池吧!我想亲手收集些标本!”
曾熙然笑道:“方才不知是谁说,不要‘玩粑粑’的。明日,你不是想找璘儿姑娘玩吗?”
陈项容立刻跺脚:“我,我没有!”
楚玟斌和曾熙然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传给对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半月后,曾熙然将大部分的标本采集完毕。
装有成虫、虫卵、沼螺、涵螺、豆螺、蝲蛄、溪蟹等的一众琉璃瓶皆在箱子里打包完毕。每个瓶子均放入对应的锦囊内。楚玟斌将锦囊外面绣上看标本对应的名称。
楚玟斌满意地打量着这些锦囊,开口道:“熙然,怎么样?我的技术如何?”
曾熙然:“外科医生手上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待入了汴西城,快快去准备太医署的报名考试吧。”
陈项容在墙角坐着,手里把玩着璘儿姑娘赠予他的荷包。这荷包倒是别致,上面别出心裁地绣着黑白无常两个小人。用以纪念当日扮鬼捉弄豪强的一段奇缘。
他心里是又喜又哀。喜悦是因为即将出发回家,南下采集标本一事顺利完成。至于哀伤嘛,谁让璘儿姑娘的倩影闯入了这小小少年郎的心里呢?
他一边摩挲着荷包,一边喃喃道:“璘儿姑娘,你我相识一场,项容很是感激。至于这日后能否再见,全靠缘分了……”
一小厮推门道:“各位公子们,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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